这个故事并不长,池蔺不至于听不懂。
他没有去拿伞,反而是看向身边的宴杭。山洞中没有灯光,唯一的光亮便是宴杭手中的夜明珠。池蔺需要仰头,视线越过明亮的珠子问道:“你是家主妹妹的孩子?”
“是,我母亲名云裳,云家最后一任家主名云容,是荀浮玉的母亲。正经来算,我和荀浮玉是表兄弟。”宴杭看向池蔺,一双眸子一眨不眨,认真地望着对面的人。
从开始讲述这段故事开始,他就在注意池蔺的表情变化,试图抓取一些关于他内心想法的细节。不知算庆幸还是遗憾,池蔺始终都是面无表情的样子。
“云家覆灭……怪不得叫踏云宗。”
“尊者脚下所立,所行各处,正是云家旧址。”
原书中只说是宴杭为了扩大自己的宗门势力而打垮了华嵩宗,如此看来,应当还有几分私心在里面。
池蔺不觉得宴杭在骗他,让他费解的是:“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我是华嵩宗的人。”
“尊者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要针对华嵩宗吗?
其实最开始,华嵩宗还不是华嵩宗,那里有个宗门叫祝杭宗,是我母亲为我建立的宗门。后来我父母被害,宗门上下几千人皆死于非命,建筑被烧毁,直到后来九一尊者路过那里,才重修了遗址,在祝杭的基础上建了华嵩宗。”
宴杭从讲云家旧事,到现在的讲述,情绪都很平静,只有余光扫过那破落的纸伞时,才会透露出明显的厌恶。
池蔺瞥他一眼,心里怀疑他在卖惨。走了两步,弯腰拿起来那把落灰的传家宝,一手折君,一手折枝。两者在靠近后的共鸣使得一伞一扇漂浮半空。池蔺看着这承载着云家千年历史的宝物,有些感慨。见证了云家的建立和破灭,最后竟落得个不见天日的下场。
“你怎么就能确定华嵩宗旧址是你的祝杭呢?九一师尊若是没飞升,现在已经近千岁。华嵩宗创立至今已有九百年,你自己算算,这时间对的上吗?在你眼里,我师兄和你同岁,他便是云容的孩子?”
宴杭立在池蔺身后,面色沉静,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却在微微的颤。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九一尊者最小的弟子,也是荀浮玉的小师弟。
那人无论身处何时何地的从容自若,泰然处之,是名门正派自小教导出来的、宴杭所不具备的。
也是他所羡慕的、一直追随着的。
“早年我和荀浮玉见过一次面,用云家的方法确认过,他是云家人没错。”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云家同一年出生的孩子不止你和你那个表兄弟?”池蔺叹气。在他生活的现代,不用说同一年,据统计,同一天的便有五万个新生儿。
宴杭到底凭什么认为一年就能生俩孩子?
医学常识的重要性啊,盆友。
宴杭沉默了。他对于池蔺现在说的话没有丝毫怀疑,可以这段话背后代表的含义是他不敢深想的。
他和荀浮玉年龄相仿,可在修仙这条路上的经历却大相径庭。荀浮玉早在幼时便拜入九一尊者门下,跟随尊者云游四海,见多识广,后来顺利继承宗主之位,名满天下;
他在祝杭宗修炼家族心法,出事后四处躲藏,筋脉尽断,光活着就很费劲了,修为自是落下一大截,好不容易修补好身体缺陷,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后,还要被冠上大逆不道的帽子。
后来的自行修炼粗暴而直接,心法也并不完全,无根无据,他便成了修仙界口中的野路子。
在杀上云家之时,他害怕过和荀浮玉交手。
他一直把荀浮玉当作自己一定要超越的目标。
你让他怎么承认他筹谋了七百多年的复仇大计是错的?
池蔺回忆着以前荀浮玉和他说过的话,转身,望着在那沉默的宴杭道:“知晓归知晓,我的立场不会改变。你对我宗所做的种种皆为事实,甚至还骗了我一株蓬莱仙草。此账必算。”
其实池蔺更想说的是,你是人啊?你这干的是人事啊?
池蔺伸手卷走折枝折君二物,察觉宴杭撤了威压,即自己可以溜了。他往外走去,留给身后一句:
“九一师尊原姓云,是千年前被逐出云家的私生女。”
阿弥陀佛,他不是故意背后说师尊八卦的。
池蔺说完便御剑离开,留宴杭一人还在山洞中举着那夜明珠,沉默。
他本可以不轻易放走池蔺的,可他还是没选择那么做。
池蔺尊者说的没错,他们二人本就不是相同阵营,他对华嵩宗的所作所为也都是事实。宴杭琢磨着池蔺的话,皱眉。
荀浮玉不是他的哥哥?是九一尊者的儿子?私生女?
池蔺岛上有杀阵?还以为是他布置的?
宴杭思索,池蔺尊者看起来对他没有恶意,即使是知晓了这么多,依然没做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
忽略池蔺本身的身体状况,发现了他做的这么多布置,随便揭发一个,他现在都应该被打入大牢了啊。
果真。宴杭点点头,他当时觉得池蔺尊者心疼他,不是错觉。
那接下来……
宴杭收了珠子,背着手走出去,心道。
该去查一查九一尊者的身世和杀阵的事了。
池蔺觉得自己现在对踏云宗这个地方已经有了一种生理性的厌恶,回去抱了团团就跑。果真如嵇裴师姐所说,两宗之间的距离,若是御剑,几息时间而已。
团团窝在池蔺臂弯,感受着他胸腔的跳动,问:“怎么了,男主角为难你了?”
“没,我头疼,要炸了。”池蔺飞回嵩月岛,落了地随手把团团一放,自己便匆匆上楼寻找能吃的药物。
哦靠、忘了,他不是在自己家。
池蔺摔在床上,一只手挡住眼睛,闭眼。针扎般的疼痛一刺一刺的,好像有个电钻在他脑子里施工,想撞墙一头把自己撞死又提不起劲儿。
神经性偏头痛。
要死。
化成人型的小白飘上来——他本来也不需要走路——趴在池蔺床头,一金一红的眸子黯淡,言语中都是抱歉:“我不知为何被压制地出不来……对不住啊蔺蔺……”
“跟你没关系。”池蔺的回答气虚得不行,还有点烦躁。他一生病就这样,没个好气。
团团跳上床,端坐在床尾处,盯着小白变幻莫测的表情,眨了眨圆眼睛。
人生病的时候情绪低落是正常的啊,你低落个什么劲。
小白死死咬着下唇,本沾点透明质感的白发此时也不像平时般耀眼。主人的身体素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剑灵的情况。
可小白现在最担心的不是自己撑不撑得住剑灵形态,而是面前池蔺的虚弱痛苦让它想起了它上辈子见到池蔺的最后一眼。
也是这般虚弱,紧接着下一秒就消散了。
团团走到池蔺头边上,原地转了两圈,趴下,靠在池蔺肩膀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表面上闭眼像是睡过去了,其实偷偷放出了一小段代码团,漂浮在空中,记录着小白的反应。
小白凝望着池蔺半晌,飘身离开。代码团跟在后面,发现它的方向竟然是学生宿舍。很有目的性地遮掩了自己的身形,直接进了的是……敖晨的房间?
“你身上带没带龙丹,给我一颗。”小白抓住敖晨的胳膊,厉声道。就这么一段距离,它却气喘吁吁,足以证明池蔺现在的情况很不好。
本来敖晨看见小白照例是要嘲讽两句的,可是想起池蔺去了踏云宗一事,瞪大眼:“师尊出事了?”
“龙丹,有没有。”小白咳了一声,双臂逐渐脱力,身形也透明起来。
龙丹,和龙珠不同。龙珠是一条活着的龙的力量来源,死后便会随着主人消散。而敖晨研发出一种技术来炼化无主的龙珠,使得其可以长时间保存,保存了龙珠主人生前的绝大部分实力。
除龙族外,若要使用,一定要慎重。
“切记不能直接吃下去,师尊的身子撑不住龙丹的威力,”敖晨赶紧在袖子里巴拉巴拉,本来拿出来单独的一颗,又放下,换成一整盒递给小白,“你把这一盒放在师尊身边,龙丹会自动蕴养身边最虚弱的那个人。”
“知道。”小白感受到自己化形撑不了太久,拿了想要的东西后直接飞回去。
敖晨本还想多问两句,看见小白如此,知道出的事不是一般的严重。
他看不见一边漂浮的代码团子,掏出龙族专用的传讯符,目光带了狠厉:“去查查师尊在踏云宗见了什么人,再把我库存的龙丹都带来,现在。”
小白竟然和敖晨这么亲密?
代码团子录下这一段,回收进团团身体。团团睁眼,屋内没有小白的身影,除了床头柜放了一盒被打开的龙丹,颗颗莹白,外观看起来便不简单。它们散发着点点光晕,围绕着池蔺,试图安抚池蔺的不安。
团团回神,探头去嗅池蔺的气息,感受了一下他的心跳,没察觉什么异常。
忆海。
池蔺在头晕目眩的难受中陷入了梦魇,睁眼,发现自己所处一片空间,围绕的是胶卷一样的连续故事。
哦,是他的记忆。
这算是一种……记忆世界吧?池蔺想,观察周围。
和宴杭接触后,他的记忆中出现了很多杂乱的记忆片段,他注视着那些碎片,像拼图一样、试图将它们还原。
记忆片段大概可分为三堆。一部分是白色的,是他在现代的记忆,他看着片段中的穿着白大褂的自己,眼神有些怀念。
是有点想家了。
另外两堆是不完整的,但是一堆金光闪闪的能相对多一点。下意识地,池蔺伸出手,去触碰那些金色碎片。
又是一阵熟悉的晕眩,再睁眼,池蔺先低头看自己穿没穿衣服。
太好了,穿着完整。
不能怪他,这已经形成一种肌肉记忆了,他还记着刚穿来时光着的样子。
池蔺此时正在书写什么,写得很快速,没有丝毫停顿。
像极了考试时候发现自己答不完题随意乱写的样子,眼里没有对正确率的渴求,只有对速度的纯粹的欣赏。
在他落下最后一笔后,这书简自动合上,在一阵金光中消散。因着池蔺此时是一个沉浸式体验的视角,以至于他能感受到这时候的自己的心情是……如释重负?
池蔺放下笔。他是左撇子,拿笔的左手还在微微颤抖,他反复握拳,再伸开,轻声说了一句:
“这下,我便不欠你了。”
“池蔺!!你怎么敢的!”一道怒吼从很远的门外传进来,响彻了这整个大厅,四周的书架都因此抖动散落。
可见声音主人是如何的暴怒。
而池蔺就这么坐在这,不偏不倚地对上来人的视线。还是那平淡无波的眸子,尽是疲倦。
天帝。
池蔺看着他,脑子里蹦出来这位白衣男子的身份信息。
“命簿呢?宴杭的命簿呢?你藏哪去了!”天帝环视周围,没有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
“天帝息怒啊、息怒啊。”身边一蓝衣男子挡在池蔺和天帝之间,朝池蔺试眼神,想让他快走。
“写完了,”池蔺有些勉强地起身,踉跄了一步,咳嗽两声:“司命,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你真改了宴杭的命簿?”司命闻言,顾不得阻止天帝,快步冲到他面前,上下扫视,怒其不争般叹气:
“命簿是不能修改的啊!天道要选出他看好的战神,一切的布置都有理由,你何苦和天道争呢?”
“这是我欠他的。”池蔺边咳边弯下了腰,嘴角一抹猩红狠狠刺痛了眼前的两人。天帝一只手护在他身后,无论怎么给他输送灵力都不见起效。原地无能狂怒,就差揪着司命衣领问该怎么补救了。
司命直拍大腿,哀嚎:“命簿本就是固定的,谁知道这祖宗怎么改的下半卷。私自更改命簿者,最轻也是魂飞魄散的后果啊!”
“池蔺,你想用你自己换宴杭回来?”天帝转向池蔺,语气中掺杂着高位者早就遗忘的情绪:“我告诉你,除非你在位,不然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宴杭回归战神之位!你……”
“好了,别这么幼稚。”池蔺拂开他的手,费劲地端正姿态,朝着天帝行了一个正经的觐见礼:“罪仙池蔺,擅离职守,私闯司命殿,依律除去仙位。现请司命见证,由天帝选出新一任医仙。”
天帝冷硬道:“我不选。我只要你。”
“别闹了,快点。”池蔺挥挥手,又马上无力地垂下。天帝和司命见状,赶忙上前搀扶着他。
两人拗不过池蔺,便这么扶着他去了医仙馆。馆中有洒扫门庭者一,手持书卷者一,还有巡逻安保者一。
分别是敖晨、东方风夜和轩辕。
只不过,现在的他们较以前都成熟了不少。池蔺这么看着,还感觉有些新奇。
敖晨的龙角长大了不少,东方风夜身形也抽条了,面上沉稳了许多。轩辕,不是那副小学生的样子,而是鲜衣怒马,尽显韶华。
“师尊。”这是敖晨。
“蔺蔺回来了?”这是轩辕。
“见过天帝、司命仙君。”这是东方风夜。
池蔺到了门前,指了指这三人道:“选吧。”
“不选。”
“那就东方风夜了。”池蔺拉过天帝的手,按上从司命殿顺来的任命书。手印浮现,任命成立。
自此,东方风夜接替池蔺成为了新一任医仙。
那边东方风夜还在怔愣之时,有些不知所措。就见自家师尊抬头望天,笑道:“到时间了。”
他扬起笑。面前几人从未见过池蔺笑得这么放松,明明是该珍藏起来的笑容,在此时此刻却显得那么伤悲。
“以后,这个地儿,就归你们管啦。”
说罢,手起剑来。
不知此时何年何月,医仙池蔺私自修改命簿,天道降罪;池蔺自刎于医仙馆前,神销魂陨,永世不得超生。
多年后,战神宴杭归位,寻前医仙无果,一人一剑挑翻现医仙东方风夜,将其打入轮回后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