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往

    此生无往来,山头寂寂春。

    站在无往碑前仰头,风雪之上,无往山云遮雾绕,暝迷不可见其真容。山中无结界,盘阶而上便可见无往殿盘踞在悬崖之下,不华丽,但也巍峨雄壮。

    长风过林,千重声,白衫上的冰雪透过肌肤,再沁入骨三分。

    崔让尘将散乱的发丝撩至肩后,敛眉向通往无往殿的长阶步步走去。

    一阵风动,他停住了脚步。

    散发着寒气的剑锋抵在了他的脖颈处。

    崔让尘没有躲,叹了口气,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左烆。”

    左烆面色不善地盯着他,哼笑了一声道:“您记性好,还记得我。怎么,天回境的人是死完了,上庭没事可管,把我们将来的掌庭大人闲得都光临我们这等寒僻之地了?”

    崔让尘一个眼神都没给他,道:“让开,我要见阿戚。”

    “阿戚是你能叫的?!”左烆气得冒烟,“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殿下是怎么走到这地步的,你不记得了?”

    “你刚才说我记性好,怎么……”

    “闭嘴!”

    左烆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压住性子指了指下山的方向道:“你走。”

    崔让尘:“我要见他。”

    “你滚!”

    毫无预兆的,白衣少年忽然向前迈了一步。惊得左烆将剑一偏,锋利的剑刃擦着那脖颈而过,留下一条刺目的血痕。

    若再晚一点,剑将轻而易举地将那咽喉刺穿。

    左烆收剑冲他怒吼:“你疯了!?”

    白衣少年终于抬起头看向他。一对上那双眼睛,左烆才发觉这人并不清醒。

    崔让尘喝了酒,或许只是为了驱寒。他苍白的皮肤下泛着不正常的薄红,眼神有些游离地朝着左烆的方向,缓缓地又说了一次:“我要见他……”

    说着,伸手推开挡道的左烆,步履蹒跚地向殿前的石阶上走去。到了殿前,推开殿门,却只见昏暗的殿内空荡荡一片,他进殿转了一圈,都没找到想见的人。

    “阿戚呢……”他喃喃着,又要往别的殿宇寻去,下一刻却被追上来的左烆一把抓住。

    左烆皱眉道:“殿主不在无往山……你到底想干什么?”

    崔让尘:“那他在哪里?”

    左烆:“……”得了,和醉鬼说话是注定得不到回应的。

    “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告诉我,我去找他……”

    左烆看着他这幅不清醒的样子,在加上满头的碎雪,以及那件看着都冷的衣衫,满脸无语道:“就你这幅鬼样子还想去哪里。”

    眼看崔让尘又要闹,左烆果断一记手刀,将人劈晕了过去。

    他弯腰将人架起,这才发觉这人轻的可怕。他边带人往殿外走,边恨恨道:“这就把你丢下山,自生自灭去吧你。”

    ·

    “疯了!简直疯了!那么多人居然连个孩子都守不住,居然也守不住神脉!”

    “都给我去追!将那个畜生给我抓回来!”

    年关将至,天回上庭的众玄师却被迫散落在广默平原的伏伏枯草之中,面比草黄,心比冬凉,好不悲戚。

    归到底,就是因为随着李掌庭的义子崔让尘出逃后,连带着维系整个天回山灵蕴的先神灵脉——惘山先神玄汜之灵脉,从天回山最深的谷地蒸发了。

    准确地说,是被抽去了一部分。

    最开始是天回山的众玄师觉察出周身的灵蕴有些异常,在吸纳入体后似乎不再那么温和清灵,反而犹如磨石般,磨得人灵台混沌,心血翻涌。刚开始玄师们都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不好意思往外说,怕暴露自己心志不坚。渐渐的,几天下来,感到不对劲的人越来越多。或许是几个小姑娘间偶尔诉诉怨气,这一诉不得了,奇怪的点瞬间就对上了,然后越传越广,对上号的玄师越来越多……

    等到长老们闻着味儿找到谷地,看到几乎被削了一半的神脉,上庭的天都要塌了。

    于是就有了这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现“牛马”之稀景。

    可当天回上庭终于回过神,将目光转向北方时,位于长江之南的广默平原却迎来了它的第一场雪。

    众玄师花三天三夜的时间,搜寻了长江两岸,直至北方山群,都没有找到神脉的气息。那只有一种可能,那个丧家之犬已经带着神脉,越过北方山群,进入了遗留地境内。

    而此时的北方山群早已是绵延千里的冰川,其间凶险不可估测,为遗留地铸立起一座不可逾越的天然屏障。

    于是,众玄师无功而返时,只能咬牙总结出一个结论:

    崔让尘这厮一定是早就计划好的。

    可无论事情到底有多坏,天南海北,年总归是要过的。

    ·

    高崖隐于黑夜,山号鸣野,诡松悬月。空荡荡的无往山巅,只有一处偏殿映出亮光。

    殿内烛火沉沉,映照着窗外的方寸雪,以及那覆雪的满枝红柿。

    崔让尘倚在床边,望着窗外出神,窗外是沙沙的落雪声,身边传来左烆擦拭剑的轻响。

    “这树柿子生得真好,长在这地方也是可惜了。”崔让尘喃喃道。

    擦剑的声音停了下来,左烆道:“这棵柿子树是殿主从王窟东园带来的。阿月和明青她们围着它转了半年,才勉强成活,等终于结了果,却涩口得不行。”

    这棵柿子树是他带来的。

    崔让尘的的心跳漏了一拍,冒出一点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雀跃。

    崔让尘:“是阿戚亲自种下的吗?”

    左烆摇了摇头,低头继续擦起了剑道:“是阿月种的。”

    崔让尘心道果然是自己多想了。

    “那时候阿月还小,在上山前见过柿子,却总说还没吃过,想尝尝。那年冬天,殿主就顺路从王窟的东园采了一筐柿子,只是回来的半途中被一帮上玄界的人拖住了手脚,多耗了三天才回山。阿月终于盼回了他,一筐的柿子却只剩下两个了。”

    说着说着,他的嘴角带上了一丝笑意:“其实根本没遇到什么上玄界的人,那一筐柿子也根本不是丢了,而是殿主他自己吃了。殿主回来路上专门放慢了脚程,吃着吃着,等一抬头看见了无往碑,筐里的柿子就只剩下两个了。”

    崔让尘没绷住,笑了出来。这人的爱好居然还和从前一般。他随口道:“阿戚还是爱吃柿子。”

    左烆却突然警惕地看向他,严声道:“你想干什么?!”

    崔让尘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对方在想什么后,有些好笑道:“我现在就一个废人,可没那胆子给无往大人下毒。”

    左烆冷冷地将剑“铮”地一声归鞘,起身简道:“你,离那柿子树远一点。不,你离无往殿的所有东西都远一点!”

    程让尘无奈地举起双腕,赫然各锁着一只莹蓝色的环。

    “法环都上了,无往山内我在哪,干了什么能有你不知道的?……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多疑了?”

    左烆白了他一眼道:“你自己做的那些怪事你自己清楚。”

    “阿烆,你怎的也不知我,可教我好伤心。”崔让尘故作受伤地捧心道。”

    左烆“啧”了一声道:“别恶心人,我和你很熟吗?”

    崔让尘:“……是是是,不能和你家殿主比。”

    左烆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沉默了半许道:

    “……你要去九岐王窟?”

    崔让尘嗯了一声。

    左烆:“我真搞不明白你怎么想的。”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崔让尘微笑,“丧家之犬也不能一直丧下去不是?”

    左烆:“上玄界待不下去了,你来遗留地没问题。可遗留地十三山,你怎么偏偏就要来无往山?”

    崔让尘:“这不无往山有你吗。”

    左烆嗤笑一声,道:“有我?可无往山也有秦郁,还有……方无戚。你应该庆幸山中无人,否则你三日前就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他们要杀你我可不护。”

    崔让尘的目光有流连在了窗外的柿子树上,闻言只轻轻道:“阿戚不会杀我的。”

    “哼,你又知道了?我看你就是觉得他好欺负,就逮着一个劲儿欺负。四年了,恐怕他长什么样你都记不清了吧,你到底哪里来的自信……”

    崔让尘没有再说话,依旧静静地盯着窗外。

    左烆见他这幅样子,也不再说下去,起身拿着剑就要离开。

    “懒得和你待下去,要走要留随你便。自生自灭去吧你。”

    “……”

    “阿烆。”

    身后传来声音,左烆生生站住了脚,偏了偏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干嘛。”

    床边人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窗边小桌上的那一碟子柿子皮道:“劳烦帮我丢一下,再放下去得招虫子了。”

    左烆:“……”跟这种人说话根本不需要耐心。

    左烆的脸臭的不能再臭地折返回来,拿起果碟,头也不回,满身杀气地跨出大门。

    随着脚步声的渐远,大殿内回到了寂静,烛火摇曳,映着床上人的半边面庞。

    背上的伤是从天回境带来的,若不是因为这伤,左烆恐怕真的不会让自己留下。崔让尘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如何不知道来无往山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可他就是这么做了。

    说不清,道不明。

    “崔让尘那小子被逐出上庭啦,哈哈哈,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忘恩负义,恶毒至极。”

    “早料到了,站的高摔得狠。活该呀……”

    “活该。”

    ……

    三日前,公审的落幕,迎来了整个上庭的大狂欢。

    崔让尘,这个名字在十年前有多么籍籍无名,那么在往后的十年间就有多么震耳欲聋,有人对他爱极仰极,有人对他恨极贬极。

    很显然,上庭众人就属于恨他贬他的那一派。

    所以,当他被剑抵着,摁到李术的尸首前时,他没有任何的挣扎。人是他杀的,当证据摆在眼前时,一切的否认都没有意义。可是他不明白,明明每一步都极尽谋划,可在李术终于身死后的那一缕阴魄究竟是怎样被留下的,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自以为无人知晓的手段会被清清楚楚地列在一张纸上,宣之于众。

    到底是堪堪十九岁的少年。

    当罪名被读出来时,他其实也有委屈的,但那又怎样,样样不假,句句属实,他甚至都怀疑过是不是走火入魔神志不清自己写下的。

    不过是一句“罪大恶极”,不过是一场鞭刑,不过是十年筹谋毁于一旦……

    可是,阿戚怎么办。

    崔让尘忽然觉得光撒在窗外的积雪上有些刺目,他闭上了眼睛。左烆没骗人,那柿子确实不好吃,直到现在,口中还残留着涩味。

    于是,他逃了。

    他策马在雪幕之前来到无往山下那日,他喝了酒。他很少喝酒的,可那日,他觉得很有必要。

    其实他在离开天回境时,就觉得带上一壶酒很有必要,因为路上会很冷,他怕冷。可直到站在无往山下,这种“必要”才让他打开酒壶,喝了奔波三日来的第一口酒。

    现在他明白了,自己那是为了壮胆,不然恐怕他连山脚的石阶都踏不上去。

    上了山,要找的人却不在。

    可惜。幸好。

    那时左烆问他是不是一定要去九岐王窟,他说是,可其实不是的,现在他有些不敢了。他清楚,如果现在传来方无戚明日要提前回无往山的消息,那自己今夜就会逃走。

    别说去找他的胆子,就是连喝酒壮胆的胆子,现在也没有了。

    思绪滚涌间,远方的夜空上忽然出来渺渺鸣声。崔让尘睁开眼望去,只见几点火光冲天,随后绽开绚丽的光芒,照彻隐没于夜幕的云彩。

    花火纷纷,如满天繁星坠落,映在崔让尘的眼睛里。

    崔让尘想起来了:“今天是岁除了吗?”对啊,明天就是新年了。

    又一年过去了。

    他起身披上了大氅,双手未动,莹蓝法环无声脱落。他似未觉背上疼痛未消,缓缓向殿外的雪里走去,留在一窗红柿轻摇,承烛覆雪。

    唯余轻吟。

    “恐君归行山逢雪,柿子红时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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