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让尘撑伞在无往山头瞎逛。雪渐渐变小了,但山路很滑,他走得也很慢。
无往殿后的悬崖之上,还有一座亭子。在烛台映照下,可以看见积雪下隐约现出红色,一直蔓延到远处的黑暗中。崔让尘走到石道边蹲下,将烛台放在一旁地上,拨开了一块雪。
红色的骨朵缓缓挺起了被压弯的茎,颤颤巍巍地抖开了薄薄的花瓣,可被山巅的寒风一吹,立马迅速地蜷缩起来,片片凋落,融入了土地中。
崔让尘收回了手。
这种花叫寂寂春,生长于积雪下,却接受不了冬风的吹拂;等春来雪化之时盛开,却没有生灵愿意靠近它。在春日万物复苏时,有寂寂春的地方必然是一片死寂,没有鸟鸣,没有蜂蝶,在它的地盘,甚至都找不到一只虫子。
所以,在上玄界,人们视之为不详。
怪不得自从上了山顶后,除了草木和左烆,就没有看见过任何活物。原来是无往山后有这样一片寂寂春在。
等到春天,这里一定会很美。
夜空又绽开烟火,站得高了,便仿佛触手可得,如梦似幻,恍若满天星辰朝山巅落下。
崔让尘不禁后退了两步。
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他整个人向后跌去,一屁股做到了地上。
“嘶”。
摔倒没摔着,不巧的是又扯到了背上还未痊愈的伤口。
腰部没法发力,他只好缓缓翻过身,想要撑着身后亭前的台阶站起来。
可这时,他却蓦然愣住了。
他看见了一双鞋面站在阶上,与他伸出的手只隔了一层台阶。崔让尘有些难以置信地将目光向上移,在看见面前的配剑的那一刻,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那剑没有入鞘,所以他清晰地看见了剑锋处的一个小缺口——
是微命。
方无戚!
崔让尘觉得自己可能扶着擎天柱也站不起来了。
方无戚为什么在这?他不是在九岐王窟吗?!他……这是准备要杀自己了吗。
一时间天地静的可怕,崔让尘的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
不对!
意识到了什么,崔让尘猛然抬头。果然,面前这人看不见脸!
黑袍人身形清晰,唯独那张脸,被一片黑雾笼罩,模糊不清。
不是真的方无戚。
崔让尘一咬牙起身,广袖下的指尖凝起灵力,盯着对面之人质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几息后,人形竟如土堆般破碎瓦解,似活物般钻进了覆盖寂寂春的积雪下。
渺远处传来一声轻吟:“咦……”
雪尽云散,月光初霁,崔让尘循声望去。
对面的山头上,一个白色的倩影在翻飞起舞,薄纱笼着月光,轻盈灵动,似乎下一瞬就要乘风而去。
应是感受到了目光,那抹倩影停了舞,向他这边转过了头。
那是一双赤红色的眼睛,在与崔让尘对视上后,微微弯了弯。
一眨眼,那女子便消失在了山头。随后,崔让尘就感受到一只软若无骨的手缓缓搭上了自己的肩膀。
他立马错步避开了那只手,一转身,就看见方才还在对面山头的白衣女子正站在身后,正用那双赤色的瞳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
她白发委地,肤色也是不似活人的苍白,那双眼睛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颜色。
这是一只山魍,估计是这片寂寂春孕育出来的。
“你知道我夫君在哪里吗?”女子满脸期待地问他。
崔让尘有些懵:“你夫君是谁?”
“阿戚呀,我的阿戚。”
瞬间,崔让尘只觉得心口一片冰凉,愣愣道:“……阿……阿戚?”
“是呀。”女子点了点头,“你能看见他,所以你一定见过他。他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回来见我?”
能看见他?看见什么,刚刚那个方无戚的虚相吗?
……她叫阿戚夫君……原来阿戚已经有了意中人了吗?
对,这不奇怪,毕竟……毕竟已经四年了。
他有喜欢的人了,这很正常。
“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崔让尘喃喃道,指尖的灵力溃散,有些无措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东西。
采女前倾了些,疑惑道:“你说什么?”
“没事……”崔让尘一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他有些懊恼自己的失态。
自己应当为阿戚感到高兴才是。不应该这样……不应该的……
采女有些失望道:“你也没看见他吗?”
崔让尘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僵硬地扯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
烟火还陆续绽开,映得山头一明一暗,面前的女子姣好的面容也在一明一暗间愈发朦胧柔美。
可崔让尘却忽然觉得一股无力感沿椎骨蔓延全身,叫嚣着让他往下,往下,蜷缩起来,躲到黑暗中去,躲到烟火照不到的地方,好叫那些肮脏的心思永远不得示众。
他避开了女子失望的目光,轻道了声打扰,慌乱离开了。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屋内,极轻极轻地关上了门。他就这样双手抵着门,埋头站了许久,直到黑夜再也传不出一点声音。
一夜无眠。
·
翌日,持续了半月的大雪终于停了,鸟兽无音,千山白首。
正殿内传来左烆叽里呱啦的声音:“你伤好了吗就走?!”
崔让尘有些好笑:“你这人真奇怪,嫌我烦嫌我烦,真走了你又啰嗦。”
他来时没带什么东西,要走了也只顺了一件换洗的衣裳。收拾妥当,便往殿外走去,可在迈出殿门的一刻却忽然停下了。
“哦,对了。”他忽然转过头看向左烆,压低声音故作狡黠道,“问你个事儿,阿戚这些年在遗留地……有没有什么风月佳事?”
左烆思索片刻,摇了摇头道:“没见他身边有过哪家姑娘,当然明青不算。但九岐王窟那边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没听殿主提过。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这不好奇嘛……”崔让尘打了个哈哈道,“我家阿戚这么好,居然还是孤家寡人一个,看来遗留地姑娘们的眼光也不怎么样。”
左烆呕道:“呸,还你家阿戚,也不搞清楚谁是谁家的。”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说真的,就殿主这样,要不是还有个王窟要他来回跑一下,就真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还说姑娘们没眼光,请问哪家姑娘会破除重重法阵,爬上千重石阶,然后来和你家阿戚来个风月佳事?”
他说着说着也愁起来了,长叹一声:“殿主那性子……我也是没话说了。”
崔让尘心中苦笑:“哪里还用爬山破阵,姑娘就在山上住呢。”
林尽无往碑,一人御马踏雪,在天光大亮前离开了无往山。
·
九岐王窟的上空,一只黑鹰振翅盘旋,往祭月台的方向俯冲而下,停在了关野的手臂上。
关野从它的足间取下一封信笺,递给了石桌前的黑衣少年,恭敬道:“殿主。”
方无戚将信笺展开,随意扫了几眼,淡淡道:“天回镜丢人了。”
关野好奇道:“丢啥人了?难道还有什么事比他们万年碑试炼时集体作弊更丢人的事吗?”
“不是,是他们有人丢了。”
关野挠了挠头道:“我就说他们啥要把丢脸的事跟您说……不对啊,他们的人丢了,也不关您的事啊。”
方无戚:“说是逃到遗留地来了,北方山群已经全部被冰封死了,他们过不来,想让我帮忙把人捉回去。”
关野道:“当年可是他们那位掌庭的养子亲手把您赶出天回境的,还好意思请您帮忙!逃来的是谁,这么大面子?”
方无戚:“崔让尘。”
关野:“……啊。”
天回境掌庭养子崔让尘?
关野是方无戚在归入九岐王窟麾下后才收的下属,虽对主子在来遗留地之前的事情不了解,但对于有些事情也算略有耳闻,就比如当年成为无数人茶前饭后谈资的反目之战。战斗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殿主,另一个就是如今的天回境上庭掌庭——崔让尘。殿主就是战败的一方,所以才迫不得已来的遗留地。其间仇怨,自是不必多言。
他小心地觑了一眼殿主的神色,木木道:“那怎么办?”
方无戚自始至终都没抬头,将信笺叠了起来,浅笑道:“什么怎么办,人都来了,那就去捉呗。”
关野一扶手,道:“是,属下这就去。”
才后撤了一步就被方无戚叫住:“不必,我亲自去。”
裂渊之极,重云九岐。
层层不规则黑石阶通向巨大石窟,如同山体张开的深渊巨口,与西侧绵延远去的长渊相对嘶吼。
入眼皆寂寥无人,崔让尘却在山门前被两个弟子给拦下了。
面对二人的询问,崔让尘脸不红心不跳地负手道:“天回境上庭,崔让尘,李宗主找殷窟主有事相商,还劳烦通告。”
说完,还从怀里拿出了那个从李平生那偷来,已经不记得藏了多少年的掌庭令牌。
他有信心,上玄界的一位弟子被扫地出门这种微不足道的消息,在这个冬天结束之前都绝对传不到遗留地来,更何况是现在。
所以也绝对不会露馅。
二人犹疑不定地看了看面前这个衣着又素又旧的少年,又头对头研究了半天令牌,最后也这能归结于,传闻中李平生的这位义子还真是勤俭又朴实。
黑鹰升空,不一会儿就带来了九岐窟主的答复:
“进。”
说进就进!遗留地的人说话就是好听,若放在上玄界,没个十八弯的询问盘查根本过不去。
洞窟很深,只能看见深远处烛灯明灭,隐约有人影移动。
崔让尘深吸了口气,向窟内走去。这位窟主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但崔让尘从未见他现身过上玄界的任何重要场合。在知道方无戚投入九岐王窟后,也曾向人打听过这位窟主,得到的消息寥寥无几,只知道他曾经有过一位妻子,而不巧的是,他那位妻子偏偏是北邙之战中自镜中而出的阴邪余孽,死在她手下的各宗门弟子不计其数。在身份暴露后,被几大宗门联合追杀,最后死在了遗留地的一步之遥,死在了北方山群之前。
也正是在他的妻子死后,这位窟主才连带着整个殷氏自封于遗留地,永不出北方山群。
不难想,这位殷窟主大概率不会是个好性情。崔让尘看向洞窟两边形态各异的各路神佛雕像,雕刻精美诡谲,每座都有几丈高,无不俯身垂目,似在不动声色地观察每一个走过的人……
这风格就很遗留地,光是走过,就让人感到不可言喻的压抑。崔让尘很难想出住在这种地方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窟内高殿上,一个衣着华美的男子坐在主座上,有些无聊地撑着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
方无戚叠着手,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
烛台上忽然跳跃起一阵火花,二人同时往洞窟口处望去,看见了走来的人影。
殷崇立马坐直了身子,朝身边的方无戚看去,却见这人不知何时站到了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你看我干嘛?”殷崇直觉觉得这人一定不怀好意,朝窟口那里扬了扬下巴,不明所以,“你的好师兄来了,你看他呀。”
方无戚依旧没动,淡淡道:“我的腰带好像歪了,你帮我看看。”
殷崇:“……嘶,人都来了,你在搞什么鬼?”这样说着,还是正身帮他看了看。
“好像是有点儿歪。”说着,就伸出手帮他理理。
可哪知手刚刚探到方无戚腰侧,这人就忽然一倒,整个人向他压来。
……
所以,当崔让尘走出阴沉沉的长道,抬头看向殿上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坐着的华服男子伸手揽着另一个男子的腰,将人往怀里拉,而被揽着的男子……
一瞬,崔让尘看清了那张充满隐忍与屈辱的脸。
是阿戚!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都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