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戚……阿戚这是怎么了,他在对阿戚做什么,怎么会这样……阿戚怎么会……遭受此等屈辱。
一时间,崔让尘几乎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
血丝爬上了他的双眼。
“我靠……嗷!”殷崇莫名其妙地被抱了一把,还没来得及抒发自己的疑惑,又莫名其秒地被使劲踩了一脚,咬牙压低声音道:“你搞什么?”
“推我。”
不用说,殷崇已经这么干了。他将腰侧的手移上方无戚肩头,推了一把。
这一幕在崔让尘看来,刺目无比。那人刚刚分明是要搂阿戚,应该是见到自己来了,竟就如此用力将阿戚一把推开,满脸不悦。崔让尘听得很清楚,那人推阿戚时还骂一句,是在骂他吗?
阿戚在九岐王窟竟就是这样受人欺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座上,殷崇一脸震惊地看着孤身一剑缴获三大古族首领的方无戚被自己轻轻一掌推开几步远,还伸手捂住了被推的肩头。他狐疑地摊开方才推人的手掌看了看,心道难不成自己功力大涨至此了?
不对,你那满脸伤痛是怎么回事?殷崇忽然觉得自己很像一个负心汉……
他忽然睁大了眼睛,看向了殿中满脸悲色的白衣少年,又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了垂眸抿唇好不可怜的方无戚。
他悟了。
卧草!好恶心!这厮搁这演给谁看呢?!
方无戚仿佛这时才忽然发现了来人,无措地低下了头,避开了崔让尘的目光,转身往殿侧的窟道中快步走去,想要躲避什么似的。
殷崇一口老血卡喉:“……就,就这么走了?”
“阿戚。”崔让尘低低喊了一声,但那人并没有回头。
殿中余下二人一致盯着方无戚离去的身影,直至他消失在了窟道深处的黑暗中。
殷崇生无可恋地转过头,正对上阶下那人泛着红血丝的眼睛。他尴尬地咳了咳,尽量正色道:“崔掌庭,久仰大……”
“你是窟主?”
刚开口便被崔让尘冷冷的声音打断,殷崇几乎都看见了那人手背上因用力而现出的青筋。
他在心中又把方无戚骂了一万遍,面上依旧微笑,道:“窟主是我父亲,我是殷崇。”
他甚至都不敢先说“不是”,生怕刚说完就被捅。所以他当机立断,先说身份,赌他不敢直接杀窟主亲儿子。
很显然,他赌对了。
崔让尘静默了片刻,松开了陷进掌心的指甲。有一瞬间,他真的想直接冲上去,尽管他没有剑,也使不出内力。
贴身而放的银笼本已经被捂暖,此刻却让他心口生寒,深深的自责将他席卷。
如果他当初没有那么做,如果他还能找到别的办法,事情会不会不至于这样。
崔让尘压下心中苦痛,面上恢复如常,向殷崇道:“殷公子,我是来找你父亲的,他在哪里?”
殷崇见气氛不再剑拔弩张,终于松了口气,答到:“我父亲已经闭关不出多年了,王窟的事物一切交由我打理。崔公子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就好。”
崔让尘蹙眉,殷窟主已经闭关多年?这他还真不知道。
不过也好,这位殷二公子年纪看上去不大,应该会好说话一些。
崔让尘道:“我已经不是天回境的人了。”
殷崇有些不太明白道:“什么意思?”
“我杀了李平生长子李术,是逃到这来的。”崔让尘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如果九岐王窟愿意收我于门下,我定当竭忠。”
殷崇惊异地挑了挑眉,随后故作沉思了几秒,慢吞吞道:“嗯……可是万一你藏有异心……”
“不会。”白衣少年答得斩钉截铁,抬起手露出了衣袖中的一截手腕,“这是天回境的法环,上面有天回境的标志,仿造不了的。”
殷崇瞪大眼睛看着那只莹蓝色的环状物,又转头飞快地看了窟道口一眼,依旧空荡荡没有那姓方的影子。
法环,这是内力全部被封了?!方无戚没说过啊!
下边的崔让尘还在继续道:“而且我在上庭十年,关于上玄界,知道的肯定会比你们多。只要你想知道的,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抬眼,却看见座上那人眼神虽在自己身上,却分明心不在焉,都不知道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
崔让尘:“……”看来这位殷二公子不一定会更好说话,因为他根本不听人说话。
崔让尘都已经做好被胡乱拒绝的准备了,没成想殷崇却忽然道:“那敢情好,今后你就和方无戚一起吧。你们是旧识,四年没见恐怕也生疏不少,王窟人少,你们放心搞……好关系,昂。”
几句话给崔让尘弄得一阵懵,殷崇不问问天回境机密,也不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还扯到方无戚……这是什么意思?
况且当年自己和阿戚闹得那么难看,但凡只了解个边边角角,都说不出让他和方无戚搞好关系这种话。
等等……
让他和方无戚一起?什么一起,住一起吗?
他回想起进来时看见的那一幕,又联想到刚刚殷崇盯着自己看的场景,以及那一听就不正经的语气,顿时只觉得一阵恶寒上涌。
原来如此!
简直畜生!!
想不到自己一身风霜归来,还是落到了以貌求用的地步!简直耻辱!
可一想到阿戚,他又没脸去耻辱了。
总归比留阿戚一个人在这好,他还真不至于拿一个殷家小子没办法。
天色微暗,烛火摇曳的主窟内空无一人。除了主窟,唯一能看见的光就来自西山之巅的祭月台了。
此刻,台上又两个身影一站一坐。
“方无戚,你到底搞什么鬼啊?为了让你师兄可怜可怜你,你选个别的靠谱的法子不好吗。”殷崇恨铁不成钢地撑着石桌,屈指使劲敲了敲桌面,“你知道他对你有没有意思吗?”
坐着的方无戚拨弄着食指上的黑玉戒,摇了摇头。
“……你!”殷崇伸出食指,几乎要怼到方无戚鼻尖上了,“你个二愣子!”
“他当初夺你神脉,赶你出天回境,你非要说他这是为你好,行,我信。但人家万一只是单纯把你当师弟护着,没有别的意思呢。你这样做,有没有想过你师兄到底是会心疼你,还是……视你为耻辱。”
方无戚后仰避开快要戳到自己的手指,道:“他不会的。”
殷崇怒道:“你又知道了?!”
方无戚终于停下对戒指的拨弄,抬头看向他道:“我只是想让他理理我。”
“那人家也没说不理你啊,你急什么?”殷崇简直要被气笑了,“而且你也没去理他啊,跑得那么快。你不去找他,呆在这,等着晚上看星象看出别人想不想理你吗?”
没等对方接话,殷崇就一脸郑重道:“如果我是你,现在绝对不会一个人站在这吹冷风,而是会出现在崔师兄的房间,当然,在崔师兄愿意打开门让我进去的情况下。”
方无戚白了他一眼,语气冷冷没什么变化:“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至少还有盼头,你……哼,就寡着吧。”
殷崇:“……也不知道是谁巴巴跑来提前给我打招呼,让我放好师兄进来的。”
方无戚:“……”
殷崇见这人哽住的模样有些好笑,看出他的这番话不是全无效果,心满意足道:“反正人我已经给你留下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把握好机会啊小师弟。”
这句“小师弟”学的是崔让尘。
方无戚忍无可忍地指了指一旁的悬崖边,道:“殷二公子这边请,慢走不送。”
殷崇做了个鬼脸,在方无戚亲手“请”他之前从祭月台后的甬道中没模没样地逃了。
遗留地的冬天来的早,夜也更深,更沉。
崔让尘的住处是不知位于山脉下何处的一个洞窟,虽四周都是最原始的石壁,但其间装饰古朴精美,且石壁上不规则的开口正对着远山上一道飞流直下的瀑布,在月光下依稀可见银光流动。
他面对着远山而坐,聆听那遥遥传来的水声。但他的内心却完全不似外表看上去那么宁静。
他已经苦恼很久了,他没有找到方无戚。
殷崇离开了,他就顺着方无戚离开的那个窟道进去了,可没想到里面弯弯绕绕,百转千回,绕了半天还把自己给绕迷路了,最后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窟内侍从,就问了一下方无戚在哪,那侍从却横眉冷眼的不应他。
不应他便罢了,崔让尘发现这人竟是在有意无意地阻拦他继续往前。
直觉告诉想找到方无戚就要往前走,可这个年纪比他还小的侍从偏偏尽职尽责得可怕,任他软磨硬泡,就是一堵墙似的杵在那,钻都钻不过去。
终于,侍从的耐心被他耗尽了,耐心耗尽的结果就是,方无戚被他叫来的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给怼着脚后跟儿赶回了自己的住处。
要不是顾及着被赶出九岐王窟,他真得气得直接去下法环,让他好好见识一下天才的实力。
还有那个一路用下巴看他的汉子,也一定要让他明白大块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忽然又害怕是阿戚不想见自己,才专门派人来拦。
想到这种可能,他整个人都有些焦躁起来。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有细微的轻响不知从何处传来,忽远忽近,好像从遥远的山头传来,可再一听,又分明只隔着一层石壁,有什么东西正缓慢地移动着。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这声音没有任何规律,像水低落的声音,像脚步声,又像是敲打木鱼发出的声音。可崔让尘竟没想出任何一种物体发出的声音能和这个哒哒声完全对上号。
他悄悄打开了通往甬窟道的石门,外面石壁上的烛火在白天时全部燃烧着,到了晚上反而全部熄灭了,窟道间一片黑暗,只能借着从石柱间照进来的月光与星光,勉强分辨出物体的轮廓。
目可所及的范围内,除了石壁,他没有看见任何其他东西。
可那声音还在不断地响,随着石门被打开,变得更加清晰了。声音就是从窟内传来的!
崔让尘忽然极其想知道声音的来源,他彻底打开了石门,一步一步向窟道远处月光无法触及的黑暗中走去。
明明起初还是忽远忽近的声音,逐渐变得方向明确起来,在崔让尘耳中,这个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就快到了。
窟道尽头出现了微弱的光亮,崔让尘快走几步,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块宽阔的圆形平台,穹顶极高。一半没有石壁,只有三根高大的石柱支撑着,站在这可以看见夜色中连绵群山的黑影。而另一半边是高耸的石壁……
当崔让尘的目光从远处之景转回背后的石壁时,他怔住了。
这不是一面石壁。
一眼望去,是密密麻麻的人形雕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悲有怒有笑。这些人像栩栩如生,除了数量和大小不同,和他在王窟洞口处看见的鬼神雕塑似乎出自一手。
一股力量推着他向雕塑群缓缓靠近。当真正站在这面“墙”之下,那种诡异的压迫感才扑山倒海般袭来。
他发现,还有一点与洞口垂眸俯视的雕像不同。这些服装各异的雕像大部分都向上方伸出了手臂,抬起面部,仰视穹顶,似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它们,以至于如此渴望与疯狂。
崔让尘抬起头,想要尽力窥见穹顶上到底有什么,可是除了空洞的黑暗以及一直向黑暗中层叠而上的石像,他什么都看不见。
目光移上穹顶,又从另一侧移下来,在无意瞥见一个石柱的某处时,毛骨悚然感瞬间爬上脊背,崔让尘盯着那出喃喃道:“这是什么鬼……”
那是一双巨大的脚,此刻隔远些,才教他可以看见全貌。
不出所料,那一排“石柱”的底部,都显露出一双石足,有一人高,站在旁边根本无法使人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脚,所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石柱。
是石像。
如果按照脚的这个比例来看,这排石像的高度,上面穹顶的高度,以及雕像群的数量,简直无一不是难以想象的。
更令崔让尘感到背脊发凉的是,他在一遍遍的确定后,不得不承认从左边数第四个巨人像的右脚只有四个脚趾。
而王窟洞口左边一排的第一个神像,也只有四个脚趾。
这是他在王窟洞口处踌躇不定地徘徊时偶然发现的,而当时,他还以为是雕刻者的疏漏,毕竟任何神像被雕刻时,往往其缺陷都会被石匠们心照不宣地给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