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来了个哑巴--应该是个哑巴,反正从没说过话。
哑巴这人挺奇怪的,来村子里的时候,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还选了山顶那个荒废了几年的半塌屋子。村长对哑巴说过,那屋子死过人。哑巴却还是住了进去。
大家看着哑巴自己上了山,他们沉默着,没有说话。
哑巴在屋子里住了几天,村里人陆陆续续来看过哑巴,送些地方吃食和生活用具,但从不会进屋子,只是眼神异样地看着,似乎屋里都是污秽不堪的东西。一个多星期后,村长来找哑巴,说,两三天后有台风,劝着哑巴快些离开。哑巴笑着摆了摆手,表示婉拒。村长面露难色,皱着眉头,不知该怎么向村民交代。
哑巴其实知道村长为什么来找自己,也知道这屋子为什么会荒废这么几年,哑巴还知道--也最知道--这个村子里发生过什么,那些村里人曾施予的冷漠,厌恶,决绝,哑巴都了解。
六年前发生的一切,哑巴应是受伤最深的人。但现在,这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
那酝酿已久的风雨,快来了。
两天后,台风如约而至。屋外狂风大作,卷起的泥沙尘土遮蔽了天日,鸡犬不再敢出笼。整个村子被恐惧和担忧笼罩着,一切声响似乎都盖在了风雨声之下,竟将那毫无人气的惊恐,衬得安详。
村子沿河建在低洼处,雨季河水便会暴涨,更何况有台风的助力。不出半天,地势低的人家就被淹至二楼。有些人往山顶方向跑,有些则被困在屋顶,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了。
只好带着绝望的眼神看向高处。
随着时间推移,河水漫浸得越来越高,几乎每户人家的屋顶都有人被困。他们在没了遮蔽的天空下,勉强支撑着伞架,却依旧是湿透的,狼狈不堪。
哑巴在山顶将这一切看得分明,所有的惊慌失措,绝望无助全部收于眼底,就像上帝看着未能登上诺亚方舟的生灵一样地悲悯。
但哑巴不会像上帝一样救他们。
做不到。
也没有义务。
几天之后,水位退了下去。小村堪堪挺过这天灾,留下满目狼藉。
台风离开,哑巴也不知去向。
没人知道哑巴何时走的,也许是淹死了。反正没人关心。村里人只是咒骂着哑巴,说是看到了大家的困境,明明可以施以援手,却无动于衷,作壁上观。
这种人也该是淹死。
他们这么想,却都没有说。涝灾过后,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晒该晒的物件,种该种的粮食,过该过的日子。以及,说该说的话。
想哑巴没来前一样。
但他们都不知道,哑巴其实没有死,还去了城里。也就在城里,我知道了哑巴的故事。
我和哑巴实在咖啡店里遇见的。哑巴明明不太说话,却能自己点了饮品慢慢享受。我本不想打扰哑巴的个人时光,但又实在好奇坊间关于哑巴的传闻,出于八卦的心态,还是问了。
当然,哑巴不说话,只能用手机打字给我看。不过幸好,交流得还算顺利。
我们谈了挺久,哑巴也承认,那村子里的人自己没想过去救他们。
但,是有原因的。
而原因,就是哑巴曾住过的那间半塌屋子。
那屋子几年前是有人住的,是一对恋人。可惜的是,他们纵使恩爱一生,也依旧是法律上无法承认,生理上无法繁衍,观念上无法理解的人。也因为如此,他们被视作异类,驱逐到了村子的最边沿,盖了那间屋子。
不过,这对恋人领养了一个男孩儿,平时的生活也没那么特殊。随着男孩儿慢慢长大,这对爱人也愈加衰老,但是,却生活得更加安宁和乐--他们本就该是寻常人家。后来,男孩顺利进入大学,他明确地知道自己有两位父亲,也知道同学们的亲人和自己的不同,可他不自卑,不疑惑,甚至带着些许骄傲地爱着自己的父亲。朋友们也都知道自己的家世,却并不疏远。果然,村子里的厌恶并不代表全部--男孩带着这份欣慰平凡地活着,也找寻到了自己的伴侣。
一切安好。
直到六年前。
台风又一次席卷了这座脆弱的村庄,所幸影响并不严重,只是刮倒了一些树木,吹塌了一座房屋。
以及,压住了屋中的两位老人。
村子里的人看到了树木倒下,径直压向了房顶,几乎所有的人都想到了--屋子里还有人!
只是,那种人……应该救吗?
人们聚集在山脚下,面面相觑,都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
“妈妈,房子里住的是谁啊?他们没事吧?”
女孩稚嫩的声音在死寂的人群里显得格外突兀。她的母亲听了孩子的话突然慌张,抱起孩子匆忙跑出人群。又是什么都没说。
台风平息后,父亲去世的消息传到了男孩那儿。他先是不信,之后亲自跑回村子,直到看见了破败的屋瓦,才终是接收到了事实。
可接收,并不代表接受。
曾如此疼爱自己,被自己视作骄傲的父亲,死了。
也不知是死于台风,还是死于沉默。
半个月后,男孩自杀了。
即使对自己的伴侣心怀愧疚,男孩儿也还是没能抗住命运。
再后来,男孩的伴侣在台风来临的时候,回到了自己爱人的家乡,去看看那害死三条人命的地方,有多可笑。
当然,也想试试沉默旁观的滋味--似乎,有点恶心。最后,男孩的伴侣回到了与男孩相遇的这座城。
至此,哑巴的故事差不多结束了。
在临别时,我问了个比较冒昧的问题--哑巴的嗓子,究竟是怎么了?哑巴并没有回答,只是告诉我:
“他活着的时候,挺喜欢我的声音。”
这句话不是打出来的。
我了悟--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不是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