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朝代,许是在梦里。
那里有纷扰的尘世,有锦绣的江山,有离奇的传言。在那儿,我有幸听闻了一个惊艳的故事。一位铁马将军,一位白衣琴匠。
市内的车马格外喧嚣,街上围满了享乐庆贺的人,传言是镇国的大将军打了胜仗,逼退了外敌,所以圣上下令,举国欢庆。听说在宫内还会大设筵席,请了国内最巧的乐师,用最好的音乐奏乐,定会是人间天堂。这些盛景平民百姓虽无福消受,但若有心寻找,也是可以在城中一隅觅得那人间天籁。
城东的一家茶楼就是这般景象。
一楼大堂的乐台上正摆着一架琴,茶馆雇的乐师刚拨了几个音,便有位身着白衣的茶客上了台,同乐师交涉了番,便代替坐了琴凳。稍稍试了下音,琴曲就自指间缓缓泻出。茶客弹得不疾不徐,若雨落芭蕉,或风过竹村,皆是这自然里出尘的风光。余音袅袅,回荡悠扬。
一曲终了,茶客们才缓缓从曲子中抽出神来,为这奇人喝彩。台上的人向站在一旁的乐师微微欠身,道:“这琴揉弦时不应重了。”乐师了然地点点头,坐回琴凳。茶馆内不知何时有人走了进来,招致茶馆掌柜的惊异,但在来人的示意下,掌柜的只能维持如常神色,不敢声张。
“这可是崔坊的琴?”来人凑近那白衣男子,轻声问。
“公子好耳力。师父三年前做的,今日见了,便手痒试了试。”
“所以,阁下也是崔坊的匠人?”
“不敢,不敢。只是师父手下打杂的小役。“
“那亦是崔坊中人。正好舍妹近日想寻台新琴,不知坊内可有?”
“可求名贵?”
“不求。”
“自是有的。不求名贵,但求适宜。公子倒是懂琴之人。“
“'不为获利,只享雅音',贵坊坊主亦是极雅。”
“坊内有现做成的琴,不知公子几时来挑?”
“若方便,现在。”
“那公子便受累,同在下走一趟了。”
白衣男子领着人出了茶馆,正欲走,却被引上了马车,白衣并未惊异,似是习惯了一般——毕竟辨得出崔坊的琴,也不会是平庸之辈,若为大户人家,倒也不是解释不通。既如此,有辆马车便也不足为奇了。
车夫将马车赶到了琴坊门口,二人下了马车,正巧碰着个穿粗布衣裳的少年拎着食盒,一脸欣喜地跑来:“师父,徒儿买着你最爱的糖饼了!”说着,将漆木的食盒往那白衣人的面前一送,悄声问:”这是来挑琴的客人?长得好生俊朗,和师父一样好看。”白衣哭笑不得,道:“贫嘴.......还不去烹茶,前儿教你的曲儿弹熟了?”
徒弟赧然一笑,提着食盒跑开了。
来客不知何时已进了门内,此时正揶揄地望着白衣:”崔坊主果真教导有方,听闻其年岁不过弱冠,不想却已有了再传弟子。”
白衣抱歉地笑了:”本无意扯谎,无奈宫中召得紧,误将公子视作庙堂中人,才出此下策。”
”圣上惜才,强召不得,便也由你去了,不必此般这遮掩。再者,坊主又怎知我并非庙堂中人?”
”公子若真如此,便也不会随在下跑这一趟了,派府上杂役足矣。”
来客听了浅浅一笑,环视着铺面,却并未有相中的琴,白衣引着他往里屋走,寻见一架初具模样的,来客有了些兴趣:”这琴可有买主?”
“没有。只是想着子渌——就是刚才那孩子——也同我学了多年的琴,该给他做一架,算是出师的贺礼。”
“我若将这琴讨来,怕是有些不知分寸了?”
“无妨。公子若相中了,过几日来取便可。至于子渌,再做一架也不嫌晚。”
“那便谢过坊主割爱。三日后取可好?”
“自然。”
白衣将人送出门,子渌才端着煎好的茶过来,挨在自己师父身边,向着门外探头探脑。
“巴望什么呢?”白衣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刚才的来客有些眼熟,像是近日凯旋的大将军。”
“你又不曾见过,如何知晓?”
“城里都传言大将军器宇不凡,亲切爱民,尤为喜欢在市间闲走,再看刚刚那人的衣裳.......师父,您该知道一般人穿不及那紫锦袍吧?”
白衣略略思量,觉得子渌说得有些道理,又猛地想起来前些时候,丞相府送来酬金,另附了一幅宫宴图,里面大抵会有那镇国将军的模样。于是快步走回厢房,抽出那卷画,仔细一打量,似乎还真有个与那来客长得相像的武官,再看座次,大概是个将军。
琴匠突然有些慌乱——虽说自己手艺出众,但匠人、乐师一类的行当,终究是下三流的技艺。镇国将军之类的人物,大抵也只能敬而远之。何况刚立了战功的。
三日过去,将军挑了个闲逸的下午来取琴。城中的人此时大多在休憩,街边是一派倦怠安和的寂静。琴坊中传来阵阵乐音,拖着余韵回荡在无声的午后。将军踏着石径穿过后院,到了里屋,看见小徒弟正趴在师父案边打瞌睡,许是因为曲子和宁,小徒弟睡得很香。琴匠放低了乐声,柔柔地弹着,听来像是初夏傍晚的微风,温和却畅快,连同他双手起落间翻飞的衣袖,都给人以淡雅出尘的气质。望着那俊雅的背影,将军无端的想到了竹林、江海、星空......这世间所有的广袤无垠、日月升迁,似乎都含在了曲子里。
抑或是弹琴的人心中,包罗万象。
琴匠缓缓收了音,小心地起身,给小徒弟披了件外挂衣裳后,同将军走到西侧的院子里,郑重地行礼,这才放出声来说话。
“将军可是来取琴?方才弹得入迷,未能迎接,还望将军莫要怪罪。”
眼前人一副唯唯诺诺的底下模样,以至于损了他原应有的清澈。
对这俗世蓦地有些生了气。
“为何不称'公子'?”不辨喜怒。
“小的前些日子不识将军尊荣,行止多有不敬,望将军宽谅。”
将军沉默了半晌,难得地露出了冰冷神色。
“侍琴之人不该如此自视低下。又或是坊主将我同那以官威压人的佞臣一般比较?”
言语中的怒气已是听得分明了。
琴匠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擅自揣度有多唐突与冒失——毕竟一位愿意亲自挑琴的将军,有怎是那些虚荣迂腐之辈可相比的。
稍稍收整了思绪,琴匠又恢复了往常对待友人的态度:”既如此,那便仍称'公子'了——公子,琴收好。”
将军接过锦绸覆面的长木匣,仔细地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浅笑道:“方才言语有些冲撞——既已将坊主视作友人,便不计较些礼数。因而说了重话,莫要见怪。”
“不会不会。倒是我看差了公子。作为赔罪,不如献丑一曲,可好?”
“人都说的崔坊一琴便可奉为至宝,那亲耳听闻坊主一曲,岂非三生有幸?坊主愿赐曲,自然洗耳恭听。”
“公子过誉。那便露拙了。”
“请。”
将军打开木匣,取出匣中的新琴,轻放在石桌上,向着琴匠做了个“让”的姿势。琴匠便也顺势坐下,轻抚着弦,调了调弦,开始弹起了。
将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听着,当做是自己三生有幸修来的片刻福分。琴匠也不曾言语,没有向将军介绍那曲子的背景和意蕴,只是缓缓弹着,不愿去赋予这曲子弹奏者的理解,将一切都交付给倾听的人——那人若是知己,便更为幸运了。
一曲终了,将军才开口问:“这可是坊主谱的曲儿?”
“近几日刚谱的,公子还是首个听闻。”
“那还真是多谢坊主抬爱。”
说笑间,将军便抱着琴出了门。坊主默默看着,并未去送,心中涌上些不知何来的欣喜——许是因为有人取了琴,许是因为取了琴的人。
之后的日子,将军常抽出些闲暇,到琴坊转转,不是买琴,只是厚着脸皮听曲,按他那不着调的说法,便是“多听一刻赚千金”。这般交往倒也持续了段时日,直到次年初夏,将军来的次数骤减,纵使来了,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离去,平素的笑脸也失了踪影,冷着脸的样子,倒是真像个杀伐果决的将军。琴匠本非喜好探听之人,只是偶然听闻几个来听曲儿的朝臣们提及,零零碎碎地拼凑出了将军被弃用,欲遣往边关的经过。倒也八九不离十。
说来也可笑,本是兵权得来的天下,却又因忌惮被弃了去。
也不知是该说着当权者薄义,还是这武将可悲。
夏末时,将军又一次来坊里,脸上竟轻含了些笑意,向琴匠道了声安,说:“给我弹支曲子吧。”
琴匠取过琴,不出声响,只是默弹着,隐约觉得将军的情绪有些不大对,但并未多问,挑了首《霓裳》弹,大抵是因为自幼便练习,所以格外纯熟。曲子弹到中半,将军轻声开口,也只是比琴声稍重了那么些许:“以后怕是无缘坊内乐声了。”
琴声戛然而止。
又磕磕绊绊续上。但终究是没了心思,便索性不弹了。
“可是要出征?”
“驻守边塞。为何不弹了?这饯行的最后一曲,坊主倒舍不得了?”
“等公子回来时,再好好弹......今日已是弹不下去了。”
“也好,在边关也有个盼头。”
“待公子归来,在下这琴不如赠与公子,算作今日赔罪可好?”
“坊主舍得?”
“自然。”
“待我归来,这琴便共属你我二人。”
“既已相赠,何来'共属'?”
“若心意相通,便无关外物所属,”将军将手轻覆于琴匠手背,低声道,“我本并非通晓乐理之人,一介莽夫罢了,也不过勉强识得几个字,便被称得'文韬武略'。可这音律之事,倒真是因为那日坊主茶馆一曲,激得兴趣,方才了解这世上果真有摄人心魄之音,亦才了解抚琴此等乐事。想来,这一年,赵某已是栽得彻底了。”
将军浅笑着,仿佛前几日愁云惨雾的不是他。夏末的微风轻抚着衣袖,带了些许凉意,日头西斜着,自侧面映亮了他的脸,眸中也偷得些光亮,明媚,温和。像极了画上的如玉公子。
一个月后,将军离开了,琴坊里也空静了许多。过了段时日,子渌也算出了师,院子里这才算真的没了声息。许是因为寂寥,琴匠很少有心思去制琴,只是一个人关在门内弹着与往日不同的曲子——不再是世间的风光,也不再仅仅是弹奏,许是因为没了倾听的人,所以倒往里头倾注了许多自己的情思。曲子里多是思念、牵挂,是绵绵不绝的思念与盼望。若说琴匠以前的曲子是清丽出尘,那现今的曲子便是真正的浓烈厚重了,是漫长时间发酵后造就的炽热——此前从未有过。琴匠以前也绝不会想到,自己竟有一天会对一个人牵挂到如此程度,以至于改变了原定下的曲风,开始弹起了此前不屑的儿女情长——所谓情,并非不会有,只是需遇着对的人。
靠着思念度过的日子倒也有了不短的时候,边疆才传来些消息,说边民生活安定,将军统辖有方。圣上听后倒也喜悦,减了将军戍边的年岁,许下三年后回京的承诺。庙堂之上又是一派风起云涌,都说那人被打发至边疆,怕是已经失势,怎的又被召了回来。
满朝文武各怀心思,揣度着个人升迁。
当然,琴匠向来不关心这些朝野政事,只是庆幸自己在意的人快回来的消息,终日惆怅的心思算是安定下来。总算有日子可盼了,比起不可知的终点,结果可期的等待确是令人欢喜得多。琴匠日日数着,每过一个年关,欣喜便多一分。好容易熬到第三年开春,再过些把月,将军兴许就回来了。
三月某天,城中传出崔坊重开的消息,似是巧合般,将军回朝的日子也一道定了下来,细细算来,半月有余。那半月琴匠倒是过得充实,缘是琴坊重开,新老主顾皆来捧场,迎来送往确实麻烦,逼得琴匠还是把子渌找了回来才勉强应对。大抵是日子充实,半个多月很快过去了。将军回京那日,琴匠关了门扉,拒了主顾,独一人在院子里奏琴,并未去凑街上那人声鼎沸的热闹。也不只是心中何处笃定,反正信着那人会来找自己。人马的吵嚷声顺着官道渐渐远了,街上又归于平静。琴匠的乐声也停了,正欲回屋,却听得有人突然叩门。琴匠本以为是盼望已久的人儿,但仔细一思量,便觉得不可能,那人毕竟还要先回宫复命,怎会为了自己特地溜出来?
穿过前院,琴匠隔着门对那主顾说道:“今日有些私事,不便开坊,大人请回吧。”
只听得门那头浅浅一声笑,回道:“本不欲麻烦坊主,奈何在下有位故人在贵坊存了张琴,说定等在下回京时取。不知坊主可还记得?”
琴匠不曾言语,竟觉得门外的声音语调过于熟悉,一时不敢相认,只好木愣愣地抽下门栓。柴门吱呀一声响,顺着琴匠的力道缓缓开了,刺目的日光透过开大的门缝在院内的草地上投下愈渐鲜明的光色,一片光华中,那公子驻立门外,挡了些光芒,轮廓显得越发清俊朗逸,还依稀辨得出含笑的眉眼。确是他的公子。
“听闻将军归朝,这消息可属实?”
“将军尚欠一首《霓裳》未曾领略,定当归来。”
“无奈我这小小铺面不曾迎过将军,不知公子可愿先听上一曲?”
“不急,待日后解甲归田,方可时常听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