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雪声呼啸,冷风似乎能撕裂山岭,前头驾马的巴帛隐约听见车厢里传来人声,公主像是在与谁交谈。
巴帛实在不放心,于是回头察看。
掀开车帘一看,却见付婉独自坐在软塌上,目光炯炯,正用中原语说个不停。显然,她是自言自语到有些魔怔了。
巴帛有些困惑,低声唤道:“An’saa, vel’shen nor?”
付婉止住话语,抬头做出一副回神模样,“Nai’shen velar.”又朝他莞尔一笑,示意自己无碍。
巴帛点点头,放下车帘。
待他扭头离开,付婉收敛神色,一把掀开床褥低头下去:
“说吧。”
阿丽蜷缩在床下角落,脸上的珠子闪着幽暗诡谲的光:“我是,是,万……万沙冉。”
“什么?”
“天,眼,女。”
“天眼女,那是什么。”
阿丽颤抖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缓缓抬手探入额头那道狰狞的裂口。付婉看见她指尖勾住什么,轻轻一扯,一颗金黄色的眼珠从血肉中滑出。
“狼……狼,眼。”
椭圆如玉,瞳孔细长如刀,幽光泛冷。
阿丽将它塞回伤口,又探手插入左脸颊的裂痕。
这一颗硕大无比,眼白浑浊鼓胀,中间包裹一团漆黑瞳仁。
“牛。”
她低声说,将牛眼按回皮肉中,手指又游移到右臂的伤口。
灰黄色小巧一颗,亮泽如琥珀,中间一粒浓墨。
“鹰。”
……
付婉胃里一阵翻涌,喉头泛起酸意。
“他们为何这样对你?”
“我,天眼女,天,眼,女,神,神,我死,死,杀,杀了。”
阿丽低声重复,摇头晃脑,夹杂着絮絮的北狄语,目光飘忽来去,像在自言自语。
付婉脑子乱得厉害,既被她吓到,又急又有些心疼,一时情绪十分复杂。
她压低声音,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急道:
“小妹妹,你要我救你,偏又不说怎么救。我这马车是要去北狄皇城的,是要到你们领主的宫殿里。这是你想去的地方吗?”
阿丽听见北狄皇宫,慌张喃喃:“不,不。”
付婉快要崩溃了,急声追问:“那你说你到底想去哪儿?逃到哪儿才能甩掉那些追杀你的人?”她急得探身到床底,冲她连连比划,
“你,去,哪里,不被,杀?”
“不,不。”
她忽然被吓哭了,连连摇头起来。
付婉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攥紧掌心劝自己冷静下来,这三天她都快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姑娘逼疯了。
“阿丽,你听好,如果,你想,活,想,我帮你,先把话,说清楚。”她抓稳她的胳膊,手指避开她身上的刀口和珠子,“懂,吗?”
小姑娘泪眼朦胧地点点头。
“去,哪儿?”
阿丽咬唇愣了许久,摇摇头。
付婉闭上眼睛,沉沉叹了口气,完全是头疼欲裂。
“行吧,既然你也说不出来,那你跟着我吧,我提前和你说好,我是要去你们北狄领主住的地方,说不准你就是从那儿逃出来的。”她苦笑一声,满心疲惫。
大概是话说快了,小姑娘满眼茫然。
付婉咬咬牙,还是耐着性子一边比划一边说:“我,去,你们,皇宫,你?顺?路?”
马车忽然停住,车轮和马蹄声也戛然而止,四下瞬间静得可怕。
付婉心头一紧,立即噤声对阿丽打了个手势。看着阿丽蜷缩进去后,她匆匆爬回软塌,若无其事假寐。
她屏息聆听,外头北狄人的声音夹杂着陌生嗓音,显然遇上了另一队人马。
车门忽然被叩响,
“安萨。”
是巴帛在唤她,显然是叫她出去。
“来了。”
她压下心绪,整理衣襟,神色如常地走出车厢。
站在车厢门边,她昂着脑袋平静地打量这些人。
雪光之下,他们身上披着光滑油亮的兽皮,衣着精致,显然比她这队人马更为体面。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光头男人,眉眼凶狠,脸上横着一道长疤。
那汉子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唤了声:“安萨。”
付婉扭头瞥了眼索罗戈。
索罗戈这几天被她叫到队伍末尾,脸色很不好,但也只能老老实实为她翻译。
“他们是谁。”
“不重要。”索罗戈冷脸,“与我们无关。”
“哦,既然没我的事,我就回去继续睡觉了。”
她翻了个白眼,转身准备回去,结果那光头男人又喊了她一声“安萨”,似乎不肯善罢甘休。付婉没有搭理他,大概是担心再生事端,掀开车帘往回钻,被索罗戈一胳膊拽了又出去。
“还没问完。”他微微蹙眉。
付婉强压心里忐忑,摆出臭脸:“那倒是问啊。”
“你这些天,”索罗戈漫不经心问,“有没有碰见一个女孩。”
“女孩?”她露出迷惘神色,“哦,碰见过。”
索罗戈目光一沉,“当真?”
“是啊,我的和亲侍女,青杏,”她忽然笑道,“不过呐被你们七日前一支箭穿透了脖子,死了,才十五岁呢。”
索罗戈眯眼许久,目光凝在她脸上,
“所以,没有?”
“当然。”她满脸不耐烦,“我骗你干什么。”说罢转身往车厢内走,结果又被他拽了出去。
她挣扎几番,他双臂锢得更紧,“公主最好说实话,天眼女丢了,这可不是小事。”
“都说了没有给我放手。”她压低声音吼。
索罗戈没有松手,顿了顿,力道更紧了。她感到他温热气息扑在耳畔,随后响起轻佻的语调:“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方才我提到‘天眼女’,你竟没问,而是直接反驳。”他压低嗓音,在她脸颊附近徐徐说道,“想来,是她已经同你说过了吧……”
付婉攥紧掌心,狠自己不留意,被他摆了一道。
“她有和你说过,这天眼女究竟是什么吗,你就这样心地善良自作主张地留下她?”
索罗戈轻笑一声,“每年祭典,神明都会从一千个少女里选出一人。从那天起,每过一日,就要在她身上开启一道天眼,镶入一颗野兽的眼珠。如此一日一日,直到来年被献祭。如今离祭典只有三十余日,她忽而不见踪影,公主您说,这件事……”
他用手臂压紧她颤抖的身子,低低笑道,
“可算严重?”
付婉闭上眼,沉吟许久。
“她在车厢里。”
“好。”
……
那瘦瘦小小的姑娘,发出野兽般粗粝的绝望吼叫,在哭声里被那队人抓上了马。付婉始终背对着,没有瞧上一眼。
“继续赶路吧。”索罗戈伸手抚上她的肩,被她躲开。
他顿了顿,轻笑,“公主太心善,可不是好事。”
“我?”付婉瞥他一眼,“我留她,无非是想多问问。”说罢掀开车帘钻了回去。
车帘掩上,风雪与人声瞬间被隔绝,车厢内温暖如春仿佛另一片天地。付婉闭上眼,指甲深掐进掌心,清晰感受皮肉的纹理。她想起那小姑娘掌心的天眼,就开在她掌心三道川纹上,她依稀记得,那三只眼珠,分别来自狐狸,麻雀,羊。
只到她胸口高的十岁左右的小姑娘。
一天划一道伤口,嵌入一颗眼珠。
三百多天……
眼底酸涩快要溢出来,她咽了咽。
那是别人的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她莫名其妙来到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和亲,什么准备也没有,分明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小姑娘说话又口齿不清,哭哭啼啼磨磨唧唧,死局一个,她根本救不了。
半晌后,她终于如释重负,睁开了眼。
地板上满是血痕。
她叹了口气,软塌塌躺下,发现没了枕头,于是弯腰埋头去床底下拾。
等等,这是。
她颤巍巍拾起床下那颗圆润的东西。
这是,那小姑娘身上嵌入的眼珠之一。
是……狼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