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雾蒙蒙的细雨笼罩了整片灰蓝的天。
亚娜拉在这个黎明之末惊醒。她满头大汗,坐起身,在床上大口喘气。
侍女阿里雅托举的蜡烛晃到眼前,昏黄的烛光牵拉出亚娜拉周围的景象,她惊疑不定的脸上覆上朦胧淡光,还未聚焦的莹绿眼睛像绿玻璃一样,无神而缺少生机。
似是被烛光惊到,亚娜拉转过脸盯着阿丽雅,绿眼睛里溢出一丝破面而出的恶意,她因这种短暂但强烈的情绪瞬间色彩鲜明了起来。
但也只一瞬,她认出了沉默无言的侍女阿丽雅,便飞速收回这样的眼神,并下意识让自己的表情柔和下来,让自己的色调得以融入这个静穆死寂的庄园。
但她不需要这么做了。
这是出现在亚娜拉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
然后她拨开烛台,让阿丽雅退下。
阿丽雅始终不语,无声地退回阴影中。
亚娜拉盯着那片被烛光照亮,却看不见阿丽雅的脸的角落。
她在回味那个想法。
她不需要了,不需要这么做了。
亚娜拉因这个想法短暂愉悦一秒,但先后涌入的来自梦中的恐惧和满腔的恨意又让她目光冰冷,面庞浮现出上位人常有的冷漠和打量。
她掀开布有繁复花纹的薄毯,赤足踩在床下垫着的厚地毯上。
亚娜拉站起身,白色裙摆贴在脚踝处,黄金般的长发绸缎般滑下,被她尽数拨到耳后。
她站到房间侧边的窗边,扯开黑天鹅绒窗帘,俯视玻璃外的景色。
点点星子缀在天空上,银白幽光渐渐淡去,似乎让这片天翻起的细微波澜隐没在已过去的夜里。
而她眼中一座偌大的庄园就隐藏在这片天之下的原野里。
它古朴典雅,用缠绕着白蔷薇的围墙揽住了大片阴影。
阴影的暗色里喷涌的喷泉窸窸窣窣,围绕数座温室花园,哥特式尖塔建筑驻守着庄园内的景象。
亚娜拉看着这座庄园,细雨中,灰蓝色天空还没有升起曦光,这种假象的平和与未到来的白色晨曦,永远在两条平行线上。
一一和他的眼睛一样。
她表情晦暗,抓着窗帘的手逐渐用力,又骤然放手,紧盯着窗外,向后退了一步,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的黑曜石钥匙吊坠上,磨搓了两下,像是想把这种想法从脑海中擦干净。
但这是无济于事的。
在这座庄园里,到处都是他为她准备的东西。
就连这座庄园本身以及她在这里象征的地位,也是她从他那里获取的。
这些让她觉得自己一直在被窥视。
亚娜拉的确感到,他又来了。
就在这里,就在她身边。
他在注视着她。
混账!亚娜拉在心里怒骂。
谁知道他现在算是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过,她还从没有想过扔掉什么东西或是摆件,也不会轻易离开这座庄园。
...不得不承认,他成功了。
亚娜拉无法抛舍这里,也依然需要他留给她的一切。
哈,天真。
亚娜拉嘲笑着,不知道到底是对谁说出这番控诉。
她得做点什么。
亚娜拉攥着黑曜石,想着。
这不是第一次了。没错,她得去做点什么。
亚娜拉伸出手,那柄熟悉的烛台被侍女阿丽雅轻车熟路地递上。
亚娜拉的指尖与阿丽雅尾指相触,她感受到阿丽雅手上传来的冰凉触感——阿丽雅举了一夜的烛台。
亚娜拉不动声色地用手指轻轻划过阿丽雅的指侧,侧脸看她,似笑非笑地问:“你会觉得冷吗?”
直到亚娜拉开口,阿丽雅才作出反应,用手比划了几下。
但亚娜拉看到她的回答后,顿感索然无味。
她收回手,不再触碰阿丽雅,讽刺道:“他是怎么养出了你这样的好狗?”
阿丽雅不再动作,但亚娜拉叹息着转身,像是在表达她为数不多的怜悯,却冷漠地没有回头:“去睡吧,我不需要一个哑巴为我守夜...我培养那些侍卫不是过家家。”
阿丽雅沉默着看亚娜拉的背影。她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阿丽雅的眼神破碎开,那是一种隐秘的不舍和强烈的不安,但她还是退了回去,目送亚娜拉离开房间。
...尽管烛台是她给的。
侍女阿丽雅只是一个侍女而已。她得清楚自己的定位。
亚娜拉面容沉静,没有人看得出来她被掩饰起来的真正情绪。
不过是牵引下的羊罢了。她想。
少许的仁慈褪去后,内心翻涌的恶劣让她故意忽视了阿丽雅身上和他的某种相似之处。
事实上,她正是因为这点,才会同意留下阿丽雅。留下他送给她的东西,让她感到愉悦。
亚娜拉迈步走下黑木楼梯,她举着烛台,走向了地下室。
她踩在石砖上,踏踏的声音传入冷寂的空气里。
接着,她走到门口,取下那把黑曜石钥匙吊坠,插入孔洞,转动钥匙,打开了门。亚娜拉进入后,背靠着关上门。
她凭着熟悉感径直前行,微弱的烛光照亮她周围的景色。
从她身后退去的装饰物晦暗而繁华。终于,她来到了自己的目的地一一一座被白百合簇拥着的水晶棺材。
她站定在那,沉吟一会,才拖着长裙走过去,走到水晶棺材旁。
亚娜拉坐了下来,依靠着水晶棺材,棺门没有关,所以她能伸出手,探向里面。她当然什么也没有摸到。
因为里面根本没有人。
但,之前是有的。
亚娜拉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在里面勾勒出一个轮廓。
她缓声开口,犹如一条毒蛇在吐着蛇信子:“我知道你回来了,你根本就没死。所以,用一个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的尸体糊弄我,让你觉得很愉悦吗?”
房间内只响着她的回音。
亚娜拉静静聆听了一会,没有得到回应,便继续道,语气轻佻:“哈,我忘了,你向来最喜欢我。怎么会舍得下心离开我呢?你真该看,我做得多好。盛大的葬礼,裁决会议上愚蠢的叛徒,把那些冒犯你的蠢货一一枪决。啊,对了。是我亲自动手的,就在海边,我没让他脏了你的庄园..虽然现在是我的了。”
“你,高兴吗?”
亚娜拉抚摸着水晶棺材里娇艳欲滴的白百合,在一片寂静的沉寂后,思索一番,然后靠着棺壁一个翻身,仰面躺在了水晶棺材里,压在了纯洁的百合花上。
“只有我知道,你没死。半年前的那场事故根本不可能带走你。虽然家族的其他人也半信半疑,但,只有我,知道你真的没死。”
“哦,不对,你现在是鬼魂,还是吸血的人形蝙蝠?”
“不管是什么,可你到底没真死。说真的,这令我厌烦。”
“唉,你走了,我的计划才能成功。事实上它确实成功了。我真该感谢你教我一些有用的东西。可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她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犹如圣洁的穆莎女神,表情平静。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做我不喜欢的事呢?”
她露出了一个美丽到天真的微笑,轻声道:“你怎么,不真的去死?”
“我的...”
*
稀碎的阳光从毛山榉树林的叶缝穿过,如同在水下仰视破裂绽开的冰面,看着裂缝顷刻间渲染上明亮的色彩。
“醒了?”
在他轻柔的呼唤下,亚娜拉的睫毛不自觉颤抖了几下。
她抱住一本很厚的精装书,躺在他的怀里渐渐展开了眼,莹绿色的眼睛就像折射着头顶满天的绿叶,眼中倒映着刚醒的模糊和浅淡的平和。
她把脸偏向他怀里,抬起头,把目光聚焦在他耳边,一路下滑到他流畅的下颚线处。
“要坐着吗?还是,再睡会?”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声带的微微震动通过拥抱传到亚娜拉的后背,让她的心舒舒麻麻的。
她努力睁着眼,视线中闪过他白色衬衫和及肩的黑发。
“睡会?”
他用了点力抱她,让她不得不低下头,而他的下巴近乎能贴在她的发顶。
他似乎希望她选择后者,不愿她离开自己的怀里。
亚娜拉眨了眨眼,含糊不清地问:“我睡了多久?”
他沉默了几秒,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沉寂下去。
然后,他动了动手指,揽着亚娜拉的手移开一只,握住她放在书上的手,然后十指交叉,磨搓了两下她的指侧。
他轻声道:“一个小时..你太累了。再休息会儿,没人会打扰你的。”
但亚娜拉从他怀里挣出,她坐到草坪上,把书放在膝头,正要撤出埋在他手心里的手,他却抓得很紧,两个人僵持一会儿。
最后,在她执拗的目光下,他一点点松开了手,动作显得连绵而不舍。
似乎,把她从怀里放开,是一个极为艰难的抉择。
他从喉咙中叹出一声呢喃。
“别这样。”
“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