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卡穆花开了,在篱笆的缝隙里缠绕挑动,开出了鲜活的橘色小花。
地平线处的初升太阳被霞云晕染开,像破了的蛋黄,积蓄浓稠的橙液,流到地面。
浇花的水折射晨光的温煦,滴滴答答落下,倾斜洒落的水珠小心地躲在花瓣上,混进点点花粉,最后融入篱笆下的泥土里,慢慢弥漫起潮湿水汽和黏黏腻腻的混着青草的泥土芬芳。
绕过爬满枯萎的爬山虎的篱笆,推开两扇矮梧桐木门,踩在石子路上的几片落叶处,我拢了拢毛衣的领子,拎着水壶回到门口,捡起地上邮差放的报纸,一旁的邮箱里发出奇怪又熟悉的金属摩擦声。
我打开邮箱,声音戛然而止。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我的余光里闪过。
我想,我做的点心还是讨人喜欢的。
回过神来却发现,原本空空荡荡的邮箱里有一大片薄薄的橡树皮。
这是一封信。
只有红狐狸提米才会寄给我一封这样的信。
我一如既往地忽视了那种奇怪的声音,抽出那张橡树皮,推门而入。
小屋里的壁炉已经点了起来,隐隐的温暖驱散毛衣上沾染的寒气,我把水壶挂到门后,也许晚上我还能记得再浇一次水。
最近经常忘事,我没有在意,毕竟我的记忆力一向不好,而提米就喜欢抖着胡须提这点事情。
说起来,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提米了。
我捻了捻橡树皮的边缘,习惯性地叹了口气,走到壁炉前的摇椅那坐下,从毛衣的口袋里翻出一副老花眼镜戴上,就着火光看这封特别的信。
提米邀请我参加他第一个孩子的五岁生日宴。
我小小地惊讶了,提米的孩子五岁了吗?
明明有关提米和玛莎的婚礼的记忆是那么陈旧久远,他们在我面前宣读誓言的那天只有照片能提醒我一点细节记忆里。
有时候提米和玛莎年轻地不像话,穿着背带裤的提米约会前打扮地一丝不苟,在我面前紧张地摇着大红尾巴转来转去;有时候的记忆,提米揽着玛莎坐在秋千上,玛莎耳边戴了一朵卡穆花,她温柔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裙摆随着秋千荡开。
有时候,又有一只漂亮的小红狐狸,穿着背带裤,蹦蹦跳跳地踢石子……好像是提米,又好像不是。
我的记忆没什么好依靠的,它总是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
所以要送什么礼物好呢?我想。
这座森林里的红狐狸在八岁成年,这个孩子一一唔,信里提到他叫杰森一一还小,他会喜欢什么呢?
他也许和他的父亲一样喜欢蜂蜜蛋糕。
我还没有太老太老,还能为一个孩子做一个大大的蜂蜜蛋糕。
再送一本漂亮的邮集怎么样?那是我年轻时去各地旅游拍的,哈,还有刚收养提米时的照片。
我满心满眼地期待着明天的到来,我要去找我的孩子红狐狸提米了。
尽管我已经忘记上次我们是什么时候见面了。
我忘记给卡穆花浇水了。
今天还要摘几朵作为装饰,把橘色的卡穆花插在蛋糕上,红狐狸喜欢吃卡穆花,所以原谅我吧。
在要出门的时候今天的邮箱又发出金属摩擦声,我只好停下来去看看。
“卡西达,我要出门了。”我打开邮箱,奇怪的声音停下了,里面什么也没有。
“亲爱的,如果想要点心,在厨房的窗户那。”
我安静地等了一会,一条蓬松的松鼠尾巴从墙角露了出来。
卡西达探头探尾,环顾四周,最后才走出来跳到我的肩上。
“为什么?”他嗅了嗅,歪头言简意赅地问我,“蛋糕?”
“是蛋糕。”我小声回答。
“提米?”他好像不高兴。
“是提米的孩子。”我温柔地笑了,摸了摸卡西达的头,“厨房也有你的。”
卡西达不说话了,从我的肩上跳到邮箱上,在上面踢踏踢踏地转来转去,那条蓬松的大尾巴也转来转去。
卡西达是个内敛的孩子,他不爱说话,喜欢我做的点心却不说,即使我邀请他每天都可以来,他也只是用松果来交换。
他会用那种金属的声音来提醒我他到了,每次打开邮箱又看不见卡西达。
卡西达不承认这是害羞。
不过这次多亏有他,我发现了那片橡树皮。
卡西达懊恼地摸了摸脸,说道:“下次不用邮箱。”
但他看了我一眼,好像想说什么,又好像有点难过,他坚决地摇摇头,喃喃自语:“卡西达不要。”
我疑惑着,卡西达又看了我一眼,他好像在犹豫什么,不停转来转去,走来走去,最后妥协般跳到地上,不知道向谁承诺:“卡西达答应就是了。”
“谢谢卡西达。”我自然而然地接下话,却不知道卡西达到底答应了什么?
“萨曼莎要注意身体。”卡西达很少叫我的名字,这次也是叫完就窜出去了。
我微笑着,没有太在意卡西达的反常,他这段时间总是让我关注自己的身体,让我不要再生病了。
但我已经是个老人了,又该怎么做呢?
我的友人都去世了,我看着森林的太阳每天东升西落,树荫下的花儿花开花落,天上的燕雀飞向远方。
所以对于他的嘱托我只能笑笑,然后慢悠悠地离开。
*
尽管今天是个美好的晴天,但之前连绵不绝的细雨还是带来了秋季特有的潮湿感。
那是一种能嗅闻到腐烂枯叶和淡淡果香的潮湿气味,还带着苔藓幽绿的湿腻。
不是很冷,但我依然裹得严严实实的,细细闻着这种秋雨末了的余味,笨拙地走在满是落叶的森林小径里。
这样的日子松鼠一般忙着储存过冬的橡子和松果,卡西达能来看我我很高兴,也许我该为他去集市上买一些可以过冬的坚果。
但这也意味着整个冬天,我要一个人在小屋度过。
我呼出一口气,看着森林深处,用空着的手摸上了一棵树的树干。
那有一个人造木牌,高高的枝干上还有一个木质鸟巢。
作为一个住在森林里的人类,偶尔,极其偶尔的时候,我会怀念在人类社会生活的时候。
但在收养提米的时候我就离开了那里。
我从来就是孜然一身,没有结过婚,当过修女,做过老师,在战争来临的时候还去前线当了医护兵。
战争结束的那天,我收到了满屋子的花和水果,以及一堆感谢的贺卡。
那天下午,我抱着一束卡穆花,来到了教堂后面的墓地。
我在那里见到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红狐狸,窝在一只白裙上沾满血的母狐狸怀里。
小红狐狸懵懵懂懂地睁开眼,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沾到的血,反而爬到墓碑前的卡穆花束那嚼着花瓣。
我蹲下来,静静地看着他。犹如透过他看见了一片孤零零地飘在水面上的鲜妍花瓣。
战争结束后的第一天,我收养了一只红狐狸,为他受洗,为他祈福,给他取名叫提米。
但我知道,红狐狸无论在哪,永远是森林里的生灵。
于是我带着他离开了孤寂的墓地,离开了圣洁的教堂,离开了温暖的小镇。
我带着他来到了这片辽阔的,充溢着生命气息的森林。
我和我的孩子红狐狸提米在这里定居了。
红狐狸提米蹒跚学步,牙牙学语时,会坐在我的怀里眯着眼昏昏欲睡,小小摇着漂亮的大尾巴。
红狐狸提米儿童时期喜欢抽陀螺,在树屋里和朋友玩闹,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放蜻蜓风筝。
红狐狸提米少年时期就喜欢上了另一只叫玛莎的红狐狸,他们在阳光灿烂的夏季里,走在开满小花的小径上牵手相依,去看夏夜里芦苇荡中的萤火虫飞舞。
红狐狸提米在一片紫藤萝花海下与玛莎相恋,相爱。
他们举办了一个美好的婚礼。
我始终看着我的提米。
他拥抱过我,亲吻过我,送我一朵小花,帮我种了一片菜地,为我建起一座漂亮的小屋和篱笆围起的院子。
我的孩子,提米。
我曾经是记得你的一切的,甚至记得这个鸟巢,那是我背着你挂起来的。
但我已经老了,不能再老了,那只漂亮的小麻雀也再也不见踪影。
我的记忆也慢慢消散了。我的孩子,一只叫提米的红狐狸。
我已经忘记上次我们是什么时候见面的了。
我走到森林深处,忘却的记忆逐渐苏醒,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卡穆花,橘色的花瓣沾上点点细腻的花粉,一点点地伸展,慢慢地,花瓣彻底绽开。
这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岔路口。
我该走哪条路?一条铺满枯叶,路边树枝萧索,只有几只雀鸟在窃窃私语,他们看见了我,小声叫着:“又来了!又来了!人类会选哪边呢?”
一条覆盖长细藤蔓,路边的草丛里开着稀稀落落的勿忘我,一只年迈的穿山甲走在前面,回头开了我一眼,然后继续慢吞吞地前进。
我到底该走哪条路?
我走向了那条开着勿忘我的小路上,这条森林青睐的小路,开着鲜花的小路,我的红狐狸提米和他与玛莎的孩子一定在尽头等我。
另一条路的雀鸟叽叽喳喳地叫着:“错了!人类错了!”
“她又选了那条。”
“其实也没错!”
“错了错了!人类不长记性!”
我朝雀鸟们礼貌地笑了笑,拿着那个大大的蜂蜜蛋糕走进那条小路。
“她每次都会笑!”
“她想起来!”
“她没有想起来!”
我永远不会走错找提米的路。
无论是和提米捉迷藏,还是他哭着说自己摘花的时候迷路了,我总能找到我的孩子提米。
我走到了小路尽头。
提米穿着背带裤,肩上背了一个小狐狸,穿着白裙子的玛莎捂嘴微笑。他们看向我,向我伸出手,朝我笑了笑。
一阵风吹过。
我闭上眼,叹了口气,再次睁开后。
两座墓碑静静矗立。
我的孩子,一只红狐狸,在人类的墓地出生,在森林的墓地长眠。
他曾和我一样,有了一个孩子,和他一样喜欢蜂蜜蛋糕,喜欢抽陀螺,喜欢放风筝。
他们都度过了一个美好快乐的五岁生日。我陪着他们一起度过了那次生日。
一如我陪着提米长大,看着提米结婚,拥抱一个与提米相似又完全不一样的鲜活的小生命。
最后,我陪着提米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
提米懒懒地躺在床上,长长的胡须变得灰白,一颤一颤地抖动,絮絮叨叨地叮嘱着我。
他老的不能再老了,成了一只皱巴巴的老狐狸。
他的孩子杰森也成了家,他的妻子玛莎早已离世。
唉。
我又叹了口气。
我的提米为什么是一只红狐狸?
红狐狸早早离开了我,回到森林的怀抱里。
而我,一个人类。
看着自己的孩子的一生在眼前逝去,那片花瓣终于还是被流水裹挟着带走了。
啊,也许我还能见他。
我还有一本邮集,我还能见见我的提米吧。
我还想见见他,我的孩子提米。
而那本厚厚的邮集里,只有一张我想要的照片。
泛黄的照片里,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红狐狸微微睁开蓝色的眼睛,躺在草地上,懒洋洋地摇尾巴。
我已经是个老人了,也许无法再做出好吃的蜂蜜蛋糕了;
也许再也想不起来为卡穆花浇水了;
也许,就算再让卡西达帮我用橡树皮写信,我也想不起来要写什么了。
也许,我会忘了你,我的孩子,红狐狸提米。
这短暂又漫长的余生,我还能度过几次这样萧条又浪漫的晚秋?
也许,曾在晚秋与你相见的我,也能在晚秋与你再见。
我的红狐狸提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