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班？”收到佩拉消息，宋允雪前往片场大门，与值班的工作人员碰面。后者如释重负，将人交给她就开溜。

    门外，朴智旻站得笔直，双手交握在前，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四月的天罕见地变阴了，微风翻动他脑后的头发，发丝上泛起一粼银灰色光泽，与天上的云翳很像。他的神情，无端让宋允雪想起一只从容不迫的野狐狸。

    “说你是迟来的。谁先到了？”她紧抱双臂。

    “我站在面前，你忙着关心别人？”朴智旻语气飘飘悠悠，“不带我去转转么。”

    风停了一秒，紧接着又喧噪起来，室外树影摇荡。她点点头，顾自带路，说话的语气恰如其分地流露出冷淡。朴智旻毫无异议地跟在后面，句句回应，显得挺有兴致。

    他沉得住气，反令宋允雪暗生焦灼。这周大部分拍摄都是外景，偌大个片场空荡得怵然。风一直从大开的门口灌进来，吹得棚顶的吊灯吱呀作响，白影在地上一晃又一晃。

    他们赶场似地掠过一个个置景，直到走进3号影棚。这回朴智旻不纵容她的敷衍，宋允雪只得摸索灯光组留下的常置开关，点亮寂静中的照明。

    “布光好特别。”朴智旻环顾着，“难道跟电影里看到的效果一样吗？”

    “对。不依赖后期调色，画面在拍摄时就基本定调了。”宋允雪瞥向泛着湖绿色光的玻璃，那上面映出朴智旻几米外的身影。她低头穿过货架，步入另一片白得发蓝的光下。

    身前就是冷柜，她握着冰凉的门柄，轻轻拉开又合上，反反复复。柜门摇出嘎吱弱响，噪声被空旷的影棚上方放大。柜里陈列都是道具，并未通电，她手臂却或真或幻地攀上冷气。

    “你跟珍哥在这里拍过几场戏？”

    宋允雪一激灵，迅速回头摆脱贴着耳边升起的声音。朴智旻离她很近，冰柜内透出的冷蓝的光，映照着他脸上每寸皮肤。

    “记不清。”她眯了眯眼，松开门柄。

    柜门正在合上，但朴智旻伸手加快了这一步。门闭合的“啪”一声响在宋允雪心头。

    “那你记不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说话是什么时候？”他抵住玻璃，近乎耳语。

    “谁记得清。”宋允雪屏住呼吸，感到自己的背绷紧了。

    第六感并没有帮上忙。朴智旻毫无预兆地撞过来，撞得她头一仰，后脑勺落入他早有准备的手掌中。这下倒像是她主动迎合这个吻。

    感受到肩下的力量，朴智旻微微后退。“要推开我吗？”

    她似乎在瞪他，身后那片光仅照得他一览无余，不太公平。朴智旻抓住她上臂，将他们的位置调转。现在变成她的脸被映亮了。

    宋允雪几乎倒在朴智旻身上，惊讶他身躯里蕴藏着她挣不开的力气。他双腿与她交叉相缠，似乎浑身发力，不让她有机会逃脱。她左摇右摆，闪避他灼热又潮湿的呼吸。

    “让我看看你。”朴智旻原本只想看清她，但她的动作让人恼火。他箍住她，又重重吻上去。

    “……唔，别在这……你胆子——真大。”宋允雪放弃挣扎，主动打开唇瓣。清心寡欲好一阵了，顺势放纵一下称不上罪大恶极吧。但朴智旻得寸进尺，她不得不继续阻止：“停！”

    “为什么？”

    “这里是片场……随时有人出现。还有——你想让我演戏时、分心吗？”

    她断断续续的抱怨终于让朴智旻停下。他微笑着松手、解开双腿，让她站直。“一时没想到，怪我。”他伸手帮她整理被弄乱的头发，心中闪过一丝快意。若允雪真的会在这里演戏时想起他的吻，那也是她应得的——他这段时间的分裂和混乱，她该尝一尝。

    “今天涂了口红？可惜，全花了。”朴智旻左右看看，眼尖地发现收银柜上的抽纸。

    他快步走过去抽了几张，宋允雪来不及阻止。“道具部门会——算了，我说一声让他们复位。”她想接过纸巾，但朴智旻回到跟前，抬手替她擦拭。他手里的纸团攥得很紧，一下一下的力度却很轻柔。

    宋允雪微抬着下巴，眼珠往侧面移动。“原来另一个，”她任由朴智旻动作，“是南俊啊。”

    朴智旻向后瞥一眼，手上不急不忙。听闻脚步声临近，他用指背刮刮她恢复干净的嘴角，才放下手转身。

    金南俊在冷笑，而且十分清楚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站在不畏不躲的智旻几步之外，他目光忍不住落到宋允雪身上。她早就不再看过来，垂眼整理头发。“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先来找我们。”金南俊维持着声音的平静。两个人都乱糟糟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随后而至的金硕珍在影棚外站定，打量相向而立的三人。他听到智旻答：“没多久。先碰到允雪，就聊了几句。哥，手感觉怎么样？”

    草草挥一挥打着石膏的左手，金硕珍没好气地笑笑：“还那样。”智旻没跟南俊乘一辆车，看来是蓄意而为。南俊那是副什么样子啊，连最后走来的成烈哥都要侧目了。“走吧，”他招手，“不是很好奇片场么？带你们玩。”

    朴智旻越过金南俊，能感受到对方如有实质的怒气。也许南俊生气他一到场就暴露本意，可他不想悔过——哥连自己的心事都无法好好隐藏，难不成真以为整个探班过程尽在掌握？

    金硕珍扫一眼智旻手里的纸团，对远处的宋允雪提高音量。“工作结束了？要一起吗？”

    “还有事。”宋允雪含笑摇头，“片场今天没人，你们慢慢玩。”

    这里的磁场诡异得很，她才不奉陪，驱车返回公寓。外头阴云滚滚，硬是下不出雨，她研究贝齐发来的材料，为五月杀青后的行程做准备。直到天色转暗，她在窗前舒展身体，感到近期状态已经恢复。因为金硕珍的伤情，他们至少要一个多星期后才出外景。

    门铃骤响，中止了宋允雪的懒腰。“又是你？”她按亮门前射灯，让开路。

    “偷溜下楼的，”朴智旻向后捋着头发，转身关门，“不知道能待多久。允雪——”他喊了声，大步迈过来抱住她。

    宋允雪防范着拍拍他后背，担心他又干出什么。

    可朴智旻想的是，已经太久没抱到她——一个真正的拥抱。“争取多留一日，就是想见你……还是不回我消息，真担心没人开门。”

    宋允雪在他肩头笑了笑。“来算账的？”

    “对啊，你欠了那么多债。”

    话虽如此，他笑得轻盈，没再往下追究。宋允雪的戒备被打散了，以至于他们一起窝在沙发时，她也不去想这究竟对不对劲。

    “……没人的片场是挺自在，但后面我们都在休息室聊天。四五点就有人陆续回来，天黑前离开的。哥说了，今晚我们就住楼上。”朴智旻半靠在她肩边，把玩她的发尾。

    “怎么知道我在楼下的？”

    “珍哥。还以为他什么都不会讲呢。毕竟我们问起来，他只会说自己的事。今天不一样，我怀疑他故意的。南俊哥——”他回味一刻，转头看她，“你都知道吧。”

    宋允雪不语。朴智旻用手指梳开她那绺头发，回想新年后与南俊的单独谈话。打完那一架，表面上是自己最快从失控中重归冷静，他对南俊找来并不意外。实际上，他优势全无、等同出局，对下一步毫无头绪，只能顺水推舟给出哥哥想要的回答。当下想通自己是在迂回、蛰伏，心勉强平定后，他就察觉到南俊的异常。

    “你当时逃走，是因为南俊哥？”

    “我是答应他离你们远点。况且，”宋允雪白他一眼，“你把我吓到了。”她阴森地重复了当时他的耳语。

    朴智旻盘着腿笑起来。“真的？我语气这么吓人？”毫无说服力地辩解两句，他直起身，又正色道，“对不起。但再来一次，我大概还会这样。”

    宋允雪也敛起笑，认真地看他。要说带来惊吓的，其实不止智旻，还有跨年夜的泰亨、和开机前找来的柾国。

    “现在明白吗？”即使只有门边小灯遥遥映射，他双眼仍清清亮亮，“我只是不想放手。”

    果然。千百个问题来回打转，最终化为她困惑的一句：“值得吗？”

    “比起考虑值不值得，”没有甜言蜜语，朴智旻只是吐出心中之言，“我更清楚，没有比放手更会让我后悔的选择。”

    他语气宁和，但此句称得上铿锵。宋允雪低下头，露出最不设防的眼神。“我不像你那样清楚，智旻……我不知道会走向何方。”

    朴智旻无比柔软地看着她。他终究走对了一步，没有任由嫉恨和不甘吞噬自己，没有因未传达的真情被践踏过就誓要报复，没有用他难眠日夜里想到的种种手段勾出她的真心。中午时短促又难舍的接触，带着道不清的情绪、心口相悖，远不如这一刻——他获得了她的坦诚，也看见了她的脆弱。

    “谁也不知道。但允雪，我不会离开。”

    宋允雪望过去。比起听见的承诺，她更相信用双眼去触碰的瞬间。朴智旻微昂着头，门口的射灯斜打在他侧脸，如同月光分拨开了明与暗，捧起那泓浅淡的、笃定的笑意。

    她忽然忆起今日再见他时、心里浮现的那只野狐狸。它并非幻象。那时她只有十二三岁，跟随妈妈和外婆去郊外春游，返程时天已快黑、月亮高悬，她在一个深潭边见到了它。它皮毛棕褐，但抬头与她镇静对视的一霎，颈边滑过细微却耀眼的银灰色光浪。

    叮铃——

    门铃再响，让她回神。随着她下意识起身的动作，朴智旻静静仰起脸，神色未改。宋允雪左手伸向那双仿佛闪着潭光的眼睛，轻轻摸了摸他眼角。走去开门时，她满脑子还是他那副跟狐狸如出一辙的神态。

    她和野狐隔水相望，交换了永恒的一瞬间。从此，它就留下一缕魂，在她记忆深处缭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