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滚滚。目之所及,一切都在燃烧、熔解、坍塌。
俊——快醒!危险,醒啊——
无形的手将他拉远,火光照映的瞳孔中,躺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炽热气流在撕扯他,他拼命挣扎却无法发出声音,眼睁睁看着男孩终于醒来,眼睁睁看着命运重复压上已定的轮辙。
“June——”
朱莱一道声音,切穿了梦境与烟幕。June睁着的眼醒了。
“Cut!”谭凯茜喊,“灭火。”爆破师立即关闭火焰装置,身穿防火服的安全员冲进去将男孩抱出来。水从棚顶喷洒而下,金硕珍喘着气后退,对配合的特技演员表达感谢。他抹了把汗和灰,走到儿童演员跟前弯下腰。
“完成得很好!”碰了碰拳,金硕珍笑着问,“害怕吗?”
“不怕。你呢?”男孩与随后走来的宋允雪击掌。
“你看起来比JIN勇敢呢。”她调侃。
“什么呀,我早就习惯了。”金硕珍直起身,“连火喷出来的形状都能记住!”
男孩左右望望开始用韩语拌嘴的两人,最后收获了金硕珍的签名——签在宋允雪为他画的速写上。拿到下一日拍摄的通告单后,金硕珍和赵成烈从导演身边回来,看见维奥拉正放下相机跟宋允雪道别。
“拍得怎么样?”金硕珍远远地问。
“下次让维奥拉给你看看。”宋允雪走过来,抄起背包,“收工!”
“没想到这个景要彻底烧掉呢……”他向后留了一眼。
“舍不得?”她回头一笑,“还有几场外景。今晚聚餐哦,我先回公寓一趟。”
“等等我——”金硕珍想起什么,小跑几步。
下工时间差不多,他们不是第一次搭她便车回去了。宋允雪拉上手刹,翩然跳下车。太阳还未落山,干燥的风里带着似曾相识的味道。在沙漠的那一夜,他们竟然是那样轻松又愉快地度过的。
没提持续一个多星期的互相疏远,甚至没真正讨论演戏上面临的困难。当时两人有如迈入不断道谢的怪圈,但在温暖又怪异的气氛下,出乎意料地表达了心里话——只是一部分,她知道。她知道金硕珍有所保留,他的戒备与审视都存在过。但她能感觉到他投来的目光里,纯粹、温和的东西再一次取缔了冷漠和抵抗。
所以她不深究他此前的异常,差点被她丢弃的、他们之间的亲近感也重新焕发,使这段关系不至于宣判。拍摄大概剩下半个月,以后可能交集很少,当短暂的朋友——宋允雪认为——总好过当永远的陌生人。
到拍摄后期,剧组的每个人都很熟悉。啤酒杯叮当响,灯影流转,几张脸喝得泛红。自四月起,他们每星期都会送别一些相处已久的面孔。尹派克今日杀青,已是留到最后的配角演员。后面,凯茜跟尹派克搭着肩,动容地唱起歌来。金硕珍拿出从公寓带来的牌,教他们玩德国心脏病。
几回合后,宋允雪悄悄问:“你让他们?”
“他们反应太慢,不然没人跟我玩了。”金硕珍笑笑,小声说,“别学我啊。”
“我好歹是赢过你一次的实力。那次你——”她眯起眼。
“没有。”他语气坚决,“想想,你后面赢过吗?”
她呵了声。“总会再赢你一回。”
圆桌上响起一阵喧闹,连剧本顾问克雷格也来凑热闹。“他最近没怎么样吧?”金硕珍再凑近。
“你们别说悄悄话了,快来!”贾马尔忽然揽过他的肩。金硕珍见宋允雪用微笑和眨眼作答,转身拿起桌上的牌。
他们玩得兴起,宋允雪给摩拳擦掌的乔治娅让位,前往另一张桌子。不知何时伍斯里也来了,她打个招呼,被刚回桌边的凯茜示意坐下。“刚刚我们还在聊上周的剪辑会议,”导演将椅子前挪,“你跟克雷格的话——你来说吧!”
海泽尔也一脸感兴趣的样子。宋允雪发现,这张桌后恰好坐着制片人、导演、演员、编剧,真是难得。她加入聊天,兴致高涨到连那边的人要走都没发现。
“噢,他们玩够了。”凯茜朝后望,“回去吗?再见大家!”桌边几人都挥手,宋允雪在金硕珍询问的眼神里点点头。
“什么时候打烊?”海泽尔左右看看,她们还不是最后一桌。“不管了,老板赶我们再走——那么,沃伦先生是在最后找来的?”她好奇的眼神回到伍斯里身上。
“没错。这一步,也算是H&W剑走偏锋了。”伍斯里似笑非笑,“沃伦的参与……是这种野心的体现。反正对项目而言是个不错的结果,他的手伸得也没那么长。”
就连宋允雪都听过比这糟糕百倍的传闻。谈及电影筹备前期,制片人明里暗里透露了许多内幕,宋允雪很快串联起信息。H&W处于内斗刚结束的时期,长久的低迷和亏损迫使公司大步转向,开始注重以前忽视的领域和题材。像伍斯里这样的制片人得以出头——经手一个效益不错的项目后,伍斯里有了更大话语权,才筹备起下一部“能点燃内心火焰”的电影。
“……最开始就得明确要做什么样的项目。既然上一部取得了商业上的认可,这次来点别的,不好吗?主流的、媚俗的故事大获成功,当然也激动人心,但从入行时,我就设想要挖掘那些少数派的、总是被忽略的声音……是的,我们需要更多这样的故事。”
伍斯里点头回应海泽尔,又接着说:“之后——寻找导演和挑选剧本,几乎是同时进行。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凯茜。”面对导演伸过来的手,制片人微笑握住,“幸好你有空档。”
“我跟你一样,在寻找……等待。”谭凯茜目光明亮,看向上方,“华裔,女性,导演,在这个壁垒高筑的圈子,能抓到多少真正的机会?毫不夸张地说,要不是H&W的动荡——也许时不再来咯。”
谭凯茜毕业于著名电影学院,拍的第一部长片就拿了奖,早年颇受关注。但后续她撰写的剧本无人投资,更难有执导机会,凯茜沉寂多时,才受荐临危接下一部商业片续集。正因为没荒废这长达十年的蛰伏期,凯茜打磨出一套独特崭新的视听风格,以此重新进入行业视野。
“……现在发现比起自己埋头写剧本,跟编剧合作是更适合我的工作方式。Freya的剧本在那时被你挖掘,”凯茜手掌摆向伍斯里,又看看宋允雪,“是我的幸运。怎么会这么巧呢,它就是我想要的——某些程度上,有点‘离经叛道’?我说得对吗?”
她们纷纷接话,各自寻找恰当的描述。谭凯茜问起宋允雪创作和投递剧本的经历。回忆彼时——朝更夕改的环境,意外开展的恋情,飘摇无着的未来……“要不是格伦道尔催促,我不会下决心提交。”宋允雪感叹,“他说我太珍惜作品,太完美主义。可我真的感受到,即使作为无名之辈,将作品投入市场接受检验和评判,也需要勇气。”
“你可不像是缺乏这种勇气的人,Freya。”海泽尔晃着玻璃杯,“毕竟你还是个歌手,每次发歌——都要经受这种考验!”她顺势唱出两句Imaginary Therapy的歌词,生疏的歌喉让她们都笑起来。
桌上唯一喝酒的海泽尔让服务生续杯。她提起接这部电影的契机,竟然跟贾马尔还有点关系。早年海泽尔还是个电视剧演员,小有名气后才转战大银幕,因为电影和电视剧之间的区分而遭受过不少挫折。贾马尔饰演的“罗伊”比主角“丹娜”更早定下,“丹娜”的选角也颇为波折——邀约发给不止一个女演员,有人拒掉了,后来海泽尔欣然接受。
“时代变了,”伍斯里意味深长地说,“秉持好莱坞优越那一套,会错过很多机会。”
“无论屏幕大小,都值得努力。”海泽尔耸耸肩,“我知道贾马尔是个好演员。”
在公开场合,海泽尔很少谈及受挫的经历,今晚她们却听到不少。她演技广受认可,却总在奖运上差了那么一点。开始她也忿忿不平过,后来反而自己想通了:拍好电影、参与创作受自身认可的作品,才是她于这一行的坚持。
“……无论性格如何、选择哪种行事方式、最终有没有名气,”谭凯茜深有感慨,“进入这行,都是因为相似的梦。”
“梦就是我们的开端。”伍斯里颔首。
“你发现了吗?”海泽尔对宋允雪说,“团队里,制片人、导演、副导演、选角导演、编剧——”
“都是女性。”宋允雪接道。
海泽尔一拍手。“拍过这么多场电影,很少见!”
“统计过了,”伍斯里说,“剧组中生理女性占比高达46%,在这圈子里是个罕见比例。因此,高层还考虑采用有关的宣传策略。”
“但电影本身并不着重刻画和讨论这个议题。”谭凯茜很快反应。
“我也提过了。”伍斯里向导演微笑,“做好准备吧,制作后期和宣发阶段,有很多要跟他们拉锯的地方。”
41岁的制片人,36岁的导演,34岁的主演,26岁的编剧——她们一样爱惜这部电影,宋允雪想。抱着相近的信念,她们、还有台前幕后所有人,能否做出值得驻足的东西?
“Freya,你现在称得上三重身份:编剧,歌手,演员。有想过以后怎么样吗?更喜欢什么职业?”谭凯茜好奇道。
“我还没仔细考虑过。”宋允雪坦荡地说,“每条路的体验都那么不同,都令人着迷。我常常想,真的非要确定一种吗?什么都想尝——听起来很孩子气吧。”她笑笑。
海泽尔关爱地看过来。“你比我们都年轻,Freya,人生还长,大胆去尝试吧。”每个人都会走出自己的道路,而今夜的年长者们不吝于传达她们先行一步获得的感悟,从孩提时代到成年后遭遇的不公和反抗,从取得首次成就到经历家庭及伴侣对人生的影响……直到餐厅照明一一熄灭,服务生将椅子倒转放上桌面。她们头顶那盏亮到最末的灯,是餐厅老板的温情——好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副情形了。
最后的话题回归电影。“……到剪辑这步,我们都将尽力。凡是可控的,就做到无愧于心。至于后面,交给观众——”谭凯茜伸着懒腰,“和天意吧。”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海泽尔一笑,将酒饮尽,“这就是我的‘梦幻团队’。”
“虽然不是‘第一个孩子’,却是我迄今为止情感上最喜欢的一个。”伍斯里说出今晚最不理智的话,离开这张圆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