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早上7点,户外却混沌不堪,世界褪成极致的暗色,风马嘶鸣,椰树弯折,尘埃与碎屑狂舞,是席卷一切的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预兆。
蒋雨宁拎了半瓶红酒去往地下室,这里三年前已经被改造成了室内泳池,她每日惯例就是坐在躺椅上,对着泳池,一口一口地把自己灌疼,灌醒。
可今天好像不太管用。
空酒瓶被扔一边,她甩了甩头,不甚清明的眼睛扫过一直无法保持平静的水面,思维卡壳了一瞬后,携着一身酒气起身。
新包装的口粮摆在小桌上,她顺手抓住封口,手腕摆动间发出簌簌的噪音。
像是回应一般,泳池里也立马掀起一朵水花。
蒋雨宁侧着头,漫不经心地沿着泳池边沿走动,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水底那个翻滚“永动机”,看着那个东西“欢快”地朝她游过来,并跟着她的步伐,与她随行。
没有眼耳口鼻,没有四肢,它只是一团不规则的半透明的肉块而已,边缘波浪形的外套膜显示出一点紫色,上面缀有细小的黄色斑点,除此之外,整体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混浊的灰白色。
蒋雨宁脚步一拐,踩着大理石的台阶往下,任由咸腥味的泳池水没过脚踝,粘湿裤腿,然后是小腿、大腿、最后堪堪及腰……
蓝色的水底灯是这个过度封闭的地下室里唯一的光源,波光粼粼间,称得底下绿板岩天然的纹理如海浪涌动时聚起又打碎的浮沫。
蒋雨宁停在泳池中间,幽蓝的光荡漾在她琥珀色的瞳仁中,自下往上的光线将她本就狭窄的脸型映托得更瘦削。
“饿了吗?”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指端轻触水面。
下一秒,水面破开,一只惨白的微微泛蓝的人类手臂缓缓浮出,是一眼养尊处优的手型,手骨秀丽修长,只是皮肤毫无血色,且指甲根部晕着非常不和谐的紫色。
当然,最惹眼的肯定是对方手腕上正系着的那根墨绿的复古长发带,丝滑的缎面,两指的宽度,尾端沾了几簇黑色的污渍。
粘腻的冰冷爬上掌心,蒋雨宁手指一紧,抓着对方的手,将沉在水底窃笑的“女人”整个人拉出水面。
不着寸缕的身体,外型与人无异,本质却还是那滩无骨的肉块,所以一离开浮力的依托,就只能依赖蒋雨宁的手臂支撑,才能勉强站直。
袋装的封口打开,绿色的小球藻被大量撒进泳池,一晃一晃地漂浮在水面,或慢慢沉入水底。
蒋雨宁扔开袋子,一手牢牢地固定住对方的腰背,一手箍着对方的下颌,制止了对方俯身去啜食的动作,强硬地让对方只能昂首仰望她。
“看着我。”
确定对方不再留恋那些海藻后,她才满意地放开禁锢,手指一改粗暴,亲昵地摩挲起对方的脸颊,从嘴角到眼尾,又从眼尾划至耳后。
“看见我了吗?”
她自言自语地交流,明知对方并不会回答她一丝一毫,也天天乐此不疲。
“不要这样笑。”
拇指压在对方唇边,蒋雨宁忽然皱起了眉,手动将对方翘起的弧度一寸寸抚平。
“太温柔了,这样不对。”
应该冷漠一点,厌世一点,保持不温不火的疏离距离,最好是对她视若无睹的程度。
茫茫人海,两个世界的存在,单向的偏爱。
这样才像。
蒋雨宁耐心地指导着,但对方只歪了歪头,攀住蒋雨宁的肩膀,再次扬起甜蜜的笑容。
它感受到了,于是自然而然地贴上去,纹丝合缝地送上属于恋人之间的早安吻。
这才是它的主人想要的。
她骗不了它的。
而它,只会无条件地满足它的主人。
腥甜的气息迎面而来,蒋雨宁迷失了一霎,猛地按住对方的脑袋,那热情一吻便错位地停在她下巴的位置。
“怎么办?”
蒋雨宁松开手,失神地往后退,柔软的人型便又滑进了水池里,她看着那坨真实的烂肉,鼓噪的胸口逐渐平复成一潭死水。
蒋雨宁跌坐在台阶,双手颤抖地捂住脸。
“我好像又亵渎了你……”
* *
现在是早上7点,一辆孤独的私家车在城市的脉搏中疾驰,红色警报响个不停,明明是繁华的商业中心,户外却空无一人,林立的高楼仿佛末世里废弃灰暗的墓碑群。
“枫桥街青芽宴,我已经到了。”
温若风停好车,开门时人差点被风吹倒,他没敢撑伞,只低着头,顶着狂风暴雨,斜着身体,艰难步行到旅馆门口。
一个绿色大垃圾桶在他进门一瞬,被动地从后方长街上横向滑行而过,滚轮钩上拖着一个失灵的红绿灯。
温若风甩了甩脑袋,发尾水珠乱飞,他看了眼空荡的前台,又扫了眼腕表,脑海回忆了一下他表弟给的房间号,径直走向电梯。
这旅馆实在安静得过分,明明是户门大开的营业时间,而自他进入此地到现在,竟然一个接待的服务人员都没遇见。
人都去哪了?
他在心底默念了一句,恰巧此时电梯门打开,一个魁梧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
好吧,看来也不是没人。
他下意识地往一侧靠,方便两人一进一出互不打扰,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对方擦肩而过时,十分刻意地撞了他一下。
庆幸不是细狗型,不然凭借刚才那蛮熊一击,他必定要当场跌个狗吃屎。
温若风捂着丝丝作痛的肩膀,眉间微紧地回过头,却见刚才那个故意挑衅的男人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单手插兜站在电梯门口,似乎要“目送”他离开。
破洞的牛仔裤,黑色的高领挡住下半张脸,连帽衫拉下,只能依稀看清近乎灰白的皮肤,以及镶嵌在深邃眉骨下的一双血钻眼瞳。
温若风却没有留意到对方异样的非人类的瞳仁,又或者那双眼睛里充斥的满满恶意与嘲弄,他只是满心满眼都倾注在了那根被对方夹在指尖旋转把玩的仙女棒上。
花枝的造型,顶端是一只以斑斓石为主体的绕线蝴蝶,正栩栩如生地点缀在盛开的鲁丹鸟边缘,振翅欲飞。
……
何子宴在包间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人,以为是出了什么状况,便想去楼下亲自接一下对方,谁曾想,一开门就见到了正站在通道里低着头、神思不属的某人。
“表哥?”
温若风抬眸,表情看着有点懵。
何子宴搭了下他的肩膀,发现对方的外套全湿了,系带散开,浅棕变成了深棕。
“发生什么了?”
温若风眨了眨眼,像是才反应过来,释然一笑,止住了对方即将出口的关心问话,回道:“没什么,先进去吧。”
他将湿外套脱下,挽在肘间,推着门进入包间,何子宴跟着走了两步,突然察觉到了掌心的紧绷感,搓了下不知何时沾上的已经干掉的不明黑红污渍,眼神古怪地看向前方的人,张了张口又闭上,把所有忧虑藏在心底。
这是家小有名气的私房菜馆,温若风不是第一次光顾了,就是时间间隔久远,上次来这还是十几年前,为了送痛哭流涕的何子宴剃度出家而定下的一场仅限于两人的宴席。
今天是第二次,是何子宴还俗以及为了他接风洗尘的特殊日子,只不过这次多了个见证人。
“介绍一下,这位是方警官。”
穿着便衣夹克的短发女人从座位上起身,五官冷艳,身形干练,她向温若风颔首示意:“不用见外,叫我方晴就行了。”
温若风秒懂:“是为了子煜的事吗?”
何子宴面色顿时黯淡下来,轻轻嗯了一声。
其实有些事他已心知肚明,也早有了准备,但不管怎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何子煜是他的手足兄弟,而他是再也不想他的父母去经历一次无妄之灾,毕竟他当年早就当过一次不孝子了,不是吗?
温若风将外套挂在椅背上,十分自然熟地落座:“那方警官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只要对寻找子煜有帮助的,我会尽量配合。”
方晴也不玩委婉的,非常直截了当地拿出了一张照片摆在桌面,推过去:“温先生,见过这个人吗?”
温若风看了眼,点头:“漫漫酒店的蒋经理,之前公司酒会见过一面,是个精明人。”
方晴突兀地扯了一下唇,笑意不明:“可三年前,这样一个精明人物却因为两桩谋杀案站在了风口浪尖,并差点锒铛入狱了,温先生知道那两个死者和她是什么关系吗?”
温若风摇头:“你也说了是差点,涉及到如此严重的谋杀案,蒋女士还能被无罪释放且名誉无所损失,不正好说明她无辜且占据道德高点,既是清白之人,作为旁观者还有什么好窥私的?”
他对死者和蒋雨宁的关系毫不关心,他只知道死者肯定与他毫无干系就够了。
方晴看着他没说话,坐在他身边的何子宴忍不住小声地插了一句:“表哥,你和方警官以前认识吗?”
温若风闻言,讶然一笑:“我想应该没有吧。” 他顺手舀了一勺蟹黄羹递给对方,还想插话的何子宴于是又闭嘴了。
“温先生似乎很赏识蒋雨宁。”
“是的。”
温若风毫不避讳地承认:“草根励志又能绝境逆袭的聪明人,谁能不另眼相看?特别是我们这些从不爱做亏本生意的商人。”
方晴见状,也不再追问,将照片收了回去:“既然这样,那我们换个人探讨吧。”
她这次换的是一张合照,背景是一家咖啡店,截取的是面对面交谈的两人,其中一个还是蒋雨宁,另一个是……
温若风眉心缓缓蹙起,一旁的何子宴看清另一人的衣着后,表情立马也跟着欲言又止起来。
方晴仿佛没发觉包间骤然沉肃的氛围,平铺直叙道:“十几年前的明溪,曾经发生过一起恶性事件,有来自不同省份、不同年龄段、各种职业的人群困在高三一班,被活活烧死了。”
她闭了下眼,轻吸了一口气,记起了些恐怖的画面,声音低了些:“我当时被人绑住扔在了楼下的花坛里,亲眼目睹了这一场惨案……”
温若风眼睑微敛,盯着那张照片:“所以方警官的意思是这事和蒋经理有关?”
“不。”方晴指向另一人:“我怀疑的是这个叫沈暮的女人。”
“这不可能。”
温若风不假思索地反驳。
“为什么?”
“因为不可能。”
方晴语气意味深长起来:“难道这又是一个能让温先生赏识到不予置喙的聪明人?那也太巧了。”
这种一来一往的阴阳怪气的对话,何子宴先受不了了,他咳了咳,打破了循环:“方警官,这位其实是我表嫂……”
方晴当然知道:“所以温先生刚才能这么坚定地维护沈暮,原来是爱屋及乌了。”
温若风一听这话,拢起的眉心便又舒展开,他笑了下,风度翩翩带点吊儿郎当,不以为耻且反以为荣。
“你说的对。”
方晴登时面露不悦:“温若风,别忘了你一开始的承诺!”
温若风笑容一收,恢复正经:“方警官,我想我一直在配合你,有问必答不是吗?”
“你指的是两次矢口否认?”
“这是我的问题?不应该是方警官你先拿出确凿证据,好指控我的妻子是凶手,让我这个做丈夫的无法辩驳才对?”
方晴冷笑:“我见识过她的本领,听过她得意洋洋地描述火场的画面,除了我还有谁?我就是目击证人,我当然可以质疑!”
温若风心思活络,从她激动的陈词里剥离了一些有用片段,剔除主观色彩浓烈的词汇,他算是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如果你是真心想找出当年的真相,我劝你还是不要在沈暮身上浪费时间了,当然,这只是个建议,方警官要是实在没事做,我也不会拦着你继续调查沈暮,只要不影响我们的生活就行。”
“温若风!”
“你都见识过她的本领了,那也应该心中有数,如果她想杀人,方警官今天根本没有机会在这和我费口舌之争。”
方晴手指一紧,这点确实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如果沈暮是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可偏偏沈暮又和蒋雨宁这货搅和在一起……
“表哥!”
椅子被推开,她抿着唇,望着起身准备告辞的男人,在对方转身之际,蓦地嗤笑出声:“沈暮知道你这么了解她吗?”
温若风想说当然,眼前却不知怎的忽然闪过那只斑斓石制成的绕线蝴蝶,那迷幻的色彩,是如此地让他眼热……
离去的背影僵住,受伤的肩膀又开始隐隐作祟,疼痛的爪牙攀扯着血管,渗透进了胸口,连带心湖泛起一圈圈涟漪。
他绷着脸,眸色变化几息,表情不太好地回过身。
“没有人比我更加接近她。”
“只有我知晓她不为人知的神秘,只有我感受过她的喜怒哀乐,我才是她的同类,是这世上唯一有资格站在她身边的人!”
他和她心意相通,他在她眼里是无可取代的,如果她需要毁灭为乐,那躺在她脚下被迫围观助兴的那个人也一定是他!
温若风胸口起伏着,像是为了和谁证明什么,咬字越来越重,每走一步,脸上强装的平静越发撕裂,眸光又冷又冽。
“你不要自作多情了!无论哪个时空,无论身份轮转几回,她的诡计、谎言、叛逆、杀戮也永远只属于我!”
方晴:“???”
hello,她只是想激他套点有用的信息而已,怎么吵着吵着还跟她竞起来了?
何子宴脸色一变,赶紧跑过来,拉住马上要火山喷发的某人。
卧槽,他还是第一次见他表哥发怒!很稀奇,也很恐怖!那眼神都要吓死人了,他是真怕他动手袭警,那可是违法的啊!
“表哥,你冷静啊!”
门边的服务指示灯亮起,有标准的女音响起,询问是否需要酒水。
何子宴直呼谢天谢地,算是来个小插曲缓冲一下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局面了。
他将温若风按在远离方晴的座椅上,好说歹说地打了几句圆场,自己则去招呼服务员进来,打算点几杯冷饮给两人祛祛火。
温若风坐着没动,只单手扶额,表情隐忍,默默地极力压制自己内心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躁郁狂潮。
其实刚刚发泄一通已经让他发热的头脑降了一波温,他也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太正常,在迁怒无关的人,想努力把理智找回来,但是不够……远远不够……
方晴盯着对面恢复安静的男人,确定危险暂时解除,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压在后腰的手也不着痕迹地移开。
只是下一瞬——
温若风偏过头,无意间暼到了门边,停顿了一下,猛地站起来:“不要开门!”
晚了。
包间的门,连同听了他的咆哮而受惊转头的何子宴,一起被人踹飞了。
力度之大,直接将门板踹成两半,倒霉的何子宴像弯曲的沙包射回来,飞擦过大圆桌,横扫桌面上一切锅碗瓢盆,砸在了后方墙面,然后又摔在地上。
整个过程一共两秒。
“子宴!”
何子宴已晕死过去,温若风看他口鼻流血,担心他器脏受损,不敢随便碰他,只迅速掏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但糟糕的是竟然没有信号!
全副武装的雨衣人从门口走进包厢,戴着手套的右手持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撬。
那铁撬……
方晴不带犹豫地拔出后腰的配枪,怒喝道:“你给我站住!”
冷兵器怎么扛得住热武器?一般人肯定是这么想的,可惜对面不是一般人。
身着墨绿雨衣的怪人注意到枪口,立马改变路径,转向方晴袭来。
温若风朝这边一扫,发现方晴扣动扳机的动作,暗道不好,急忙大喊:“别开枪!”
方晴表示呵呵,对着雨衣人的头就清空了弹夹,然后……然后她就被对方一铁撬给击飞了。
“……”
撞墙和摔地的姿势简直完美复刻了何子宴,幸运的是她的身体素质强一些,吐了口血后,还能坚持不晕,半坐起惊疑不定地望向温若风。
温若风言简意赅:“鞋子!用鞋子攻击它!”
方晴听完,又吐了一口血,这次她的眼白和瞳仁比更加夸张了,一脸“你在逗我吗?”的扭曲表情。
可雨衣人不会再给她腹诽和呵呵的机会,迎头挥下的铁撬让她的呼吸和心脏都骤停了。
她仰着头,瞳孔一点点放大,在死神降临的前一刻,嘴唇无意识地动了动,缓缓念出了一个早就遗忘的陌生的名字。
那是……砰!!!
一声巨响,整栋楼震了三震,灰屑飞扬。
方晴呆呆地坐在地上,刹那间只觉眼前一花,回过神时一只僧鞋掉落在地,面前的雨衣人不见了,她转过头,右边的墙上多了一个人形洞。
温若风将晕死的何子宴抱起往外走,对方脚上的鞋子被人为地脱了一只。
“那玩意也许很快就会回来,我一次扛不了两个人,你得自己努力了。”
方晴默了默,竟然真的强撑着站了起来,她佝着身体,捂着胸口,一拐一拐地跟上去,途中弯腰捡枪时,目光又禁不住歪到了那个人形墙洞上。
透过洞口,她看到了隔壁包厢,以及隔壁包厢墙上多出来的人形大洞,还有隔壁的隔壁,反正也不知道连撞了多少层……
“走电梯?”
“对。”
刚“地震”结束,整栋楼都停电了,通道只有两头透光,方晴看了眼半开门的应急楼梯间,里面一片漆黑,她咬了咬唇,放弃了所谓的逻辑与理性,跟着走进了电梯。
温若风伸手,直接按了负一层。
停电的电梯果然又启动了,照明灯亮起,笨重的电梯门缓慢阖上。
方晴靠着轿厢壁,一点点滑下去,呼吸牵扯肺腑,揪心的疼。她捣鼓了一下作废的通讯设备,放弃挣扎后,带着审视看向将何子宴放平的男人。
对方面容淡淡,不惧不怖,有条不紊,似乎对发生的一切早有预料……不然怎么会对下一步如何安排这么了如指掌!
正坐着思考人生的温若风愣了一下,颇为好笑地偏头对上满脸戒备的某人:“现在我的危险等级要和沈暮划等号了?”
方晴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温若风悄悄松了口气,该说不说,因为他也无法解释自己“未卜先知”的能力。
他只是看到每个人、包括某些特定的建筑的顶部突然多了根绿色的血条,而在何子宴走向包间门的时候,所有血条都变成了红色,且门板上不停弹出黄色的警告符号,密密麻麻的,不想理解都难。
而当雨衣人破门而入时,又证实了他的猜测,血条就代表着可被攻击,与此同时,身边目之所及的能跳出属性加成的道具则是可用来挑选与之对抗的工具。
就像方晴那把枪,它在他眼里会凭空多了层白色的边框,伤害显示为0且带有嘲讽和反噬能力,方晴使用它后,成功转移了雨衣人的目标,也成功地把自己的血条砍了三分之一。
温若风瞧着何子宴脚上仅剩一只的象征一刀999的金光闪闪的僧鞋,头疼地坐在地上,狠狠抓了把头发。
“……我在做梦吗?”
话音刚落,头顶就传来一声撞击巨响,仿佛有个重物砸了下来,引起整个轿厢剧烈的晃动。
方晴放低重心,用力抓住扶手,望着跌破负一的楼层提示数字,大喊道:“你确定电梯安全吗!”
撞击结束,紧随而来的是金属之间的刺耳刮擦声,不扯着嗓子喊,都生怕对方听不见。
“再等等。”
“等什么!”
“一会儿就结束了。”
方晴将信将疑,但现实并没有给她另外的选择,在她跟着进入电梯的那一秒起,他们三人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能做的也只有听天由命、耐心等待。
这一等就是半个小时。
让人难以忍受的刮擦声终于消失不见了,而电梯的层数也终于抵达了负200层。
“我还以为它准备把我们送到地心去。”
心态由焦虑逐步转为躺平的方晴,站起身的第一件事是掏出手枪,对准电梯门。
“所以温先生,这次能再预测一下门后有什么样的怪物吗?”
温若风将昏迷的何子宴抱起,望向缓缓打开的电梯门:“如你所见,并没有。”
门外对接的是一个吊顶至少十米的仓储式仓库,一张铁丝网的床横拦在电梯门口,除此之外里头空荡荡的,且湿气弥漫,冷气逼人。
温若风将人放在床上,把床移开,一旁的方晴听了他的描述,狐疑地抬起头,眼睛随处转悠。
“冷吗?为什么我觉得那么热,简直跟进了撒哈拉沙漠一样,又热又干……”
她把夹克脱了,企图缓解一下,但收效甚微,往前走了几步,就体感一阵一阵的无形热浪由四面八方裹挟而来,一时间头晕目眩,口干舌燥,恍惚间以为自己马上要中暑晕厥了。
“你有听见奇怪的声音吗?”
“什么声音?”
温若风哈着气,把之前脱下的湿外套穿回去,系带缠得紧紧的,整个人指尖鼻尖微微发红,仿佛置身冰天雪地里,被冻得瑟瑟发抖。
“叮嗒,叮嗒,叮嗒……就是这种声音,一直循环往复。”温若风凝神倾听,然后试着将这种异响转为象声词,准确地表述出来。
方晴前后左右视察了一遍,拧眉:“声音还在吗?”
“在。”
她摇了摇头。
“没有,我什么都没听见。”
这个空旷的仓库犹如一个声音放大器,两人说话声、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甚至走路咳嗽都会带起阵阵回音,所以她很肯定,这里并不存在什么“叮嗒”声。
她从角落捡起一根眼熟的铁撬:“这里是那个雨衣人的老巢吗?”
她伸手摸了一下,发现上面红褐色的东西不是铁锈,更像是凝固了的皲裂的血斑。
她后退了一步,鞋底感受到坚硬硌脚的硬物,俯下身捡起来观察,鉴定为一颗隶属于人类的切牙,牙根完整,还带着点血凝块与组织……
另一边的温若风也捡了几颗,正当他疑惑时,原本躺着的伤患幽幽转醒。
“表哥……”
何子宴受了脑震荡,口齿都不流畅了,他尝试着坐起来,但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温若风将零星的几颗牙用帕子包起,赶回电梯门口。
“你先躺着吧。”他将人按住,顺手将帕子塞给对方:“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何子宴抓着帕子,眼神模糊,意识模糊,大着舌头像个坏掉的机器人,都没问帕子里的是什么,只是迟钝地嗯了一声,然后乖乖地躺着不动了。
温若风看他莫名有点可怜,干脆将外套脱下,盖在他身上。
方晴回来时看他坐在床边摆弄手机,表情认真,手指点个不停,心头不由一喜。
“有信号了?!”
“没有。”
于是她茫然。
“没信号,那你在做什么?”
“单机消消乐。”
“……”
方晴气极反笑,大概是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无语过。都被怪物追杀,都被困在地下两百多层了,都朝不保夕了,这人居然一点危机感都没有,还有闲心在那玩消消乐!
温若风感受到她磅礴的怨气,立马醒悟了,觉得人与人之间无论沦落到何种境地,还是需要点礼节保持底线的,便保存了一下游戏进度,把手机收起,选择性地尊重了一下对方。
至于他本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种诡异的直觉,他想,如果他放弃求生,选择守株待毙,沈暮肯定很快就会来找他……又或者,一开始去开门的人,应该换成他才对……
“难道你想留这等死?”方晴一眼猜出了他的心思,眼睛微微眯起。
这么一来,更让她怀疑他和那个雨衣人是否蛇鼠一窝了!
“没有。”温若风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其实我刚刚一直在思考,但始终没想出个头绪。”
方晴默默地和他对视,半晌,伸出手,掌心有几颗带血迹的牙齿:“你知道这是谁的。”
她说的是肯定句。
温若风也没隐瞒。
“对。”
指尖触碰到瞬间,他就能看到牙齿上方跳出的文字注解。
它们属于何子煜,何子宴的同胞兄弟。
方晴哂笑:“看来外界传闻都不可信,温先生对自己的表弟原来一点都不关心呢。”
温若风眼角余光看到床上的人动了动,眸底闪过一丝幽光,点头道:“你说的对。”
于是床上的人又不动了。
方晴将手上的牙齿都塞进何子宴紧抓不放的手帕里,她注意到对方捏得发白的手指,顿了顿,起身道:“我暂时想到一个出路,应该可行。”
“看到那扇透气窗了吗?把它砸烂试试。”
她举起手里的铁撬,示意远方,温若风顺着望过去,然后一点点绞起眉。
“什么透气窗?”
方晴也愣了,看他不像装傻,问:“就在对面,一个矩形光斑,很明显是窗户吧?”
仓库只有入口这一盏日光灯管,离开扇形的照明范围,光线会越来越少,再远就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黢黑。
“不,我没看到什么矩形光斑。”
温若风朝着正前方走去,感受到寒潮扑面,立马打了个喷嚏。
“我什么都看不见。”
方晴不信邪地追上去,对方却走一半停了下来,她见对方低着头,神情微妙,真怕他游戏瘾又犯了,不住催道:“走啊!”
温若风手伸进裤兜,方晴太阳穴跳了跳,然后对方掏出了一个圆滚滚的猫眼石弹珠。
“……”
她啧了声,没再管他,自己奔着透气窗而去,徒留温若风一人捏着那枚弹珠孤立在原地。
弹珠延伸出一段简略的介绍——
一件如故,小丑马戏团周年限量六角跳跳棋的遗落之子,已独自流浪多年。
温若风指尖松开,弹珠坠落,弹跳了几下后,骨碌碌地在地面滚动。
他什么都看不见,但能分辨出弹珠的声音,他追随它,于是便无畏黑暗,前路通畅无阻。
一直到前方传来尖叫声,有踉踉跄跄的东西撞到了他,他才被迫停下脚步。
“别过去,那根本不是窗户!”
那就是个焚化炉!
方晴心有余悸地拽着对方的袖子往回走,脸色发白,浑身上下都在发抖,如果温若风视力有效的话,还能目睹对方决堤的泪痕。
“你看到什么了?”
方晴咬唇不语,就像十几年前的那晚,她根本无法完整地去回忆、去复述那些人是如何向她求救、哭喊、声嘶力竭地惨叫。
火光映红的教室,窗户边挨挤着的全是烧黑的人体,她看不清他们的五官,也不敢看那些疯狂拍打抠挠的手爪。
只能像现在一样,流着泪闭着眼,假装自己是瞎子、聋子,是无动于衷的雕塑,不去回应那些哀嚎,好降低自己心底的罪恶感。
“让我试试。”
他接过铁撬,一个人往前,沿着弹珠滚过的轨迹。
“我们看见的东西不一样,也许那并不是真实的。”
“温若风!”
“如果你害怕,你可以先回电梯那等待。”
温若风侧头聆听,那颗弹珠似乎很调皮,一会儿停在原地转圈圈,一会儿左右横跳,有意将他耍得团团转。
就这样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方晴的呼唤声再也无法传播,彻底消散殆尽,整个暗无天日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
哦,还有个坏心眼的弹珠。
他不得不停下休憩,累得直喘气,这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想要幕天席地一躺了之,任凭宇宙毁灭都不动如山的摆烂欲望,真是该死的让他似曾相识。
“沈暮?”
他原地转了一圈,没去管蹦哒不停的弹珠。
他先入为主地认定这是沈暮的所有物,是她在指引他,是她在作弄他,警告他,或者惩罚他。
“沈暮,是你吗?”
他的皮肤感受到了有节奏的咸腥的风,既不温吞也不暴烈,就像此刻脚下传来的破浪的水声,还有耳畔那时不时响起的尖细似小喇叭的海鸥的叫声。
眼前明明是虚无的,是空洞的,死寂到可怕的,他的大脑和感官却联合起来欺骗他,让他产生了置身于游轮的甲板之上的错觉。
载歌载舞的曲调飘荡在游轮广场。
他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脚,踩在经年风霜的栏杆之上,摇摇晃晃地站上去。
湿冷的海风吹乱了他的发。
他若有所感地低下头,那暗藏汹涌的海水,无法被霓虹驱散的黑,隐隐有荧绿的光团在海面之下随波逐流,在破碎,在聚合,在目标一致地上浮,以螺旋的姿态,飞速地凶猛地朝他逼近,带着圆形的锯齿。
那是……
温若风瞳孔一缩,身体比脑子先行动,铁撬从举起到挥下,以一种超乎寻常的爆发力,瞬间击碎了那些突袭到眼前的荧惑光团。
也许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因为他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电流声,亦或者玻璃震碎的声音。
他还来不及分析,一股如同倾挂九天的瀑布般的高速水流就当场把他冲飞了,水库泄洪不过如此,晕晕然间,他变成了一条被抛上抛下,被迫自由飞翔到死于非命又被人捡走炖锅的胖头鱼。
什么叫抽水马桶,什么叫大便视角,他今天算是体会到了!
刺骨的冰水勒住他的脖颈,挤压他的胸膛,他压根没有露出水面的机会,强大的吸力仿若绞刑绳索死死地束缚住了他,让他颠倒翻滚,被迫转着圈地沉下去。
到底要沉到哪去,他不清楚,但他知道再挣扎下去肯定要原地重生了,倒不如放手一搏,放松身体,没准能赶上窒息前再遇柳暗花明。
……
秋家老宅,海棠别院。
醉酒微醺的蒋雨宁被一阵怪异的动静惊醒,她囫囵起身,目光直指池水沸腾的泳池,仿佛有什么庞大的压缩气体正要从池底喷薄而出……
蒋雨宁视线一顿,电光火石间,迅速反身趴下,扯过一旁的毯子盖住了自己与躺在她身边的卡卡。
几乎是下一秒,惊天爆破声响起。
整个泳池的水呈现喷泉式狂涌,集体起飞,直冲天花板,碰壁后又如户外暴雨漫天飞射。
伴随这一阵极速膨胀接近爆炸的气流,地下室里支架、盆栽、小桌子以及无人享用的另一侧的躺椅都被齐齐掀飞了。
三个人影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人体与地砖相遇,几声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痛叫声。
不过痛也有痛的好处,至少证明了他们还活着,活着就是胜利。
温若风从趴着翻了个面,龇牙咧嘴地睁开黏哒哒的睫毛,然后就看到了倒着的双手抱肘的……蒋雨宁?
蒋雨宁赤着脚走过来,把东一个西一个、横七竖八躺着的三人挨个打量了一遍,最后定格在了昔日的死对头身上。
柿子就要等软的时候捏,最好踩着玩。
“这不是铁面无私、秉公执法的方sir,方大警官吗?”
蒋雨宁走到半死不活的方晴身边,状似不经意地踩到了对方的手背,接着在听到对方吃痛的闷哼时,歉然一笑,不慌不忙地移开脚跟。
“您今天怎么也干起私闯民宅、知法犯法的偷鸡摸狗样式来了?”
她歪了下头,似笑非笑地踢了踢对方受伤的小腿:“哦,我懂了,你肯定是遗传了你那个爱吃牢饭的亲妈的作风,毕竟老鼠生老鼠,上梁不正下梁歪嘛~对不对?”
方晴沉默地缓了片刻,身体和脑子终于有了基本运作能力,她咬紧后牙槽,猛地仰起头,眼眶猩红,恨意与怒火交织刺破瞳孔。
“蒋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