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达弗做了个梦,梦见了琳珊,她端坐在一片暗淡中,脸孔前面挡着一片厚重的幕布,看不清面孔。亚达弗想要揭开那层隔在二人之间的帷障,却没等接近,一阵下坠的失重感传来,亚达弗恍然惊醒,梦也戛然而止。
他从自己的床铺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感觉还被一重长梦困扰着,头昏脑胀得厉害。他想起来自己被失心疯的琳珊扑倒的那个夜晚,她对亚达弗说“不是你”,那是什么意思呢?亚达弗感觉自己被已死的琳珊诅咒了。亚达弗把熟睡的路留西摇醒了。
路留西在凌晨的微光中看清了亚达弗的脸,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啊——叫我起来干什么。”
“我梦见琳珊了。”亚达弗干巴巴地说。
“啊,所以呢?”有些人是不总做梦的,就算做了梦也回忆不起来梦的内容,就算记得梦的内容,也不会把它当一回事。路留西就是这一种人。而且他在熟睡中突然被叫起来,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火,态度很糟糕。“梦见了,然后呢?”
沐浴在晨光中的空气让亚达弗感觉自己的肺里吸满了水银。“喂,路留西,你没梦到过琳珊吗?”
“什么意思?”路留西说
“我的意思是说,琳珊是你杀掉的,你对此就不后悔吗?”亚达弗的表情可疑地平和,昭示着他虽然为琳珊的遭遇感到痛苦,却并不因此去怪罪谁。
路留西皱着眉毛:“我后悔啊,从那以后珍理亚就彻底不理我了。”
亚达弗苦笑着,“简直不可思议。”
“啊,是吗。”路留西冷淡地结束了对话,背对着亚达弗躺了回去。
“笃笃笃”楼下响起了敲门声。
路留西猛然坐起来,与亚达弗面面相觑。
“哐哐哐”楼下的敲门声变成了砸门,孤儿院脆弱的木质大门发出来绝望的嘎巴声。
“你觉得是院长回来的几率有多大。”亚达弗紧张地说。
“你待着别动,我下去看看。”路留西对亚达弗说,起身朝屋外走去。
“带着枪吧。”
“枪有鸡毛用。”路留西骂了一句,开门出去了,距院长跑路已经过去了五个月,孤儿院的燃料消耗殆尽,三把电磁枪的备用电池也用光了。因为电量将要耗尽的缘故,电磁枪功能不稳定,十发有八发打不出来,而且总有一天会彻底没电变成摆设。
路留西刚走到门前,那扇破木门就不堪重负碎倒在地上,门前站着的是三个军人装扮的男人。为首的一个戴着防风眼镜,披着厚披风,另外两个穿着臃肿的军大衣,脸藏在帽子和衣领的皮草边中看不清楚。
披披风的那个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路留西,然后优雅而有力量地向他行了一个军礼。他比路留西要矮上半头,那个男人用一种轻蔑的态度弥补了这一点,他的声音低沉顿挫:“这里管事的是谁。”
“就是我了。”路留西的心里没有恐惧,只不过因为疑惑显得很没有底气。
路留西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带枪了,穿军大衣的大兵粗鲁地推开他,穿披风的军官迈着四方步走进屋里,三个人在大厅的桌前坐下,齐齐盯着路留西。路留西心脏砰砰跳着,坐到了桌前听着军官接下来所说的话。
照那个军官样的人所说,孤儿院的设施被沃特堡垒征用了,现在一切由他接手,规则由他制定。
路留西木讷地点点头,感觉这跟院长在的时候也没有区别。
他说从今往后这里从得斯崔的孤儿院变成沃特的战俘营了。
路留西听珍理亚讲过,差不多知道战俘是什么意思,堡垒间的战争中,战胜堡垒会吸纳战败堡垒的居民,有劳动能力收纳为底层劳动力,无法作为劳动力利用的,多为老弱病残和罪犯就成了战俘。
之后军官打了个手势,两个大兵从们没了门板的空门框出去了。路留西这才看到,孤儿院门前停着一辆漆成白色的带厢军车。
两个大兵变魔术一样从车厢里面赶出来三四十号人,他们全部都带着脚镣,衣着对这个地方而言过于单薄,男女老少都有,脸孔中能看出过度惊吓和缺乏休息的痕迹。那两个人推推搡搡地把战俘赶进来,又将一大串的脚镣钥匙塞进路留西的怀里。
现在孤儿院的大厅里挤满了战俘,军官站起身来向路留西行了个礼,扭头准备离开。
“等等,补给呢,我们这里食物和燃料都不够,还有……”还有枪的电源,路留西将后半句吞了回去,因为想起院长说过枪是重要资源的话,让他觉得不该轻易泄露。
“我们会送过来的。”军官留下一句含糊的话,就这样开着军车走了。
路留西看着这些难民样的人或蹲或坐,因为脚镣被连在一起而挤作一团,全部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他。
“都下来吧。”路留西喊了一声。
最先走下来的是兹兰,他几乎是被身后的三个兴奋的小鬼推下来的。然后是珍理亚和谭雅,之后是下楼梯慢腾腾的亚达弗,科尔文躲在最后,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感到手足无措。
“你得给我解释一下。”珍理亚说。
“你终于肯理我了。”路留西说。
珍理亚一脸忧虑地听路留西讲完今天早上楼下发生的事,她妥协地插着腰:“他们不会送物资来,没有人会再来管我们了,真的,就我对战争的了解是这样的。有些地方终将是会被抛弃的,孤儿院已经被抛弃了,有战俘来到这里就是证明。”
“什么意思。”科尔文用手遮住下半边脸,一双大眼睛看着珍理亚,露出一副让人动容的神情。“我们要跟这些人一起死在这里。”
“打仗也没关系,至少有这么多人陪葬。”西林那说完这句话,身后的另两个小鬼噗嗤一声笑了,只有他们三个从中体会到了幽默感。
“我们不会死的,直到我们放弃。”亚达弗说。
“我第一次见这么多人呢。”谭雅的眼睛里闪着小光点。
“得有人看着他们。”路留西说。
“是不是该把他们的脚镣先解开。”亚达弗说。
“枪。”兹兰说。“把枪拿出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很快就乱成了一锅粥,最后路留西决定先把战俘们的脚镣解下来,将枪拿出来(虽然大概也派不上用场),他和兹兰持枪看着这些人。介于那三人组很会捣鼓陷阱,由他们来修门,其余人则去想办法做出五十人份的早饭。
战俘由老弱病残和犯罪分子两部分组成,其中后者打进入孤儿院开始得知了两个有用信息:其一是,这里管事的只是几个缺乏组织的小孩和青年。其二是,孤儿院有些物资但并不充足。
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地得出一个结论,机不可失,快快揭竿而起,从几个半大孩子手中夺走物资然后霸占这里。
很快大厅变成了混乱的群架战场。
路留西将一个大块头压在身下,大块头一拳打在了路留西的鼻子上,作为回应,路留西照眼睛给了他一枪托。兹兰跟好几个人周旋着,才把一个挑衅者撞翻到墙上,随后又有一个人跳上他的后背。
三个小鬼表现得出乎意料地英勇,木喇卡骑到人的脖子上就是一个头槌,明波儿死死咬着抓住自己的人的手臂。西林那从火炉里抽出一根燃着的柴火塞进朝她过来的人的怀里,在那人的□□被点着,痛苦的在地上打滚时,亚达弗也被卷入混战,他一个过肩摔撂到了那个抓住明波儿不放,发疯般尖叫的女人,之后又去解救被人擒住的西林那。
谭雅的格斗技能是无师自通,她蹬着桌子借力高高跳起,一个踢腿砸下来放倒了一个。踩着这一个的身体她攀上了另一个敌人的后背,一条腿跨过对方的头,抓住自己的脚踝,猛一扭腰干净利落地将人撂倒在地。
科尔文从厨房出来时,混战的场面映入眼帘,还没等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一拳。她头昏脑胀,眼冒金星,还没爬起来,一个人就扑过来按住了科尔文。她死死抓着那个人的手腕,将他的手按在地上,双腿锁住那人的腰,来袭者只能惊叹于这少女的膂力,想要挣脱却动弹不得。
虽然珍理亚不想承认,但是她才是结束斗争的那个人,在她抡起斧头照人群里冲去的时候,那些已经吃瘪的罪犯彻底服软了。
之后大家都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牙齿和手指齐不齐全,虽然大家都挂了彩,但并不严重,孤儿院一方没有太多的损失。
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很有道理,在恶劣环境中锻炼出的体魄和坚韧性格,使他们有了得天独厚的斗殴才能。
闹剧结束就到了中午,孩子们去厨房翻出来些干粮分吃了,至于战俘,就先饿一顿吧。
路留西身体靠在长餐桌旁边,看着这些战俘,特别是罪犯出身的造反分子,把脚镣铐回去之后他们就老实了,偶尔发出一两声受伤的呻吟。路留西的眼睛和鼻梁上带着淤青,鼻子里塞着一团纸止住鼻血。将枪放在身边显眼的地方,路留西手上拿着一块味道像纸壳一样的压缩干粮,无精打采地嚼着。兹兰与路留西相对,在长桌的另一头半端着枪,衣服上有撕破的痕迹。离兹兰最近的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又把身体向后缩着尽量与他保持距离。
谭雅本来打得顺手,心情好得很,面对难以下咽的压缩食物时才冷静下来,嚼着干粮像嚼墙皮,她意犹未尽地对科尔文说:“还是人多了有意思啊。”
“才没有。”科尔文哭丧着脸。“外面来的人真恐怖。”
“哎,你有没有听到哭声啊。”
小孩在哭?科尔文好像真得听到了哭声,是从战俘堆里传过来的。经此一役孩子们已经建立了威信,科尔文和谭雅走进战俘堆里时,人们都往边上挪让出了一条道路。
哭声的来源是一个婴儿,张着大嘴,牙只长了几颗,一头红颜色的又细又薄的头发勉强盖住了头皮。
“哪来的小孩?”谭雅把哭闹的小孩子提溜起来。
“上脚镣的时候,我印象有个人抱小孩,又好像没有。”路留西回忆着。
“谁家的娃娃。”谭雅把孩子高举起来,展示给战俘们。
他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吱声。
“谁家的小孩,有没有人管啊。”谭雅喊着。小娃娃已经不哭了,冻得通红的脸颊脏兮兮的,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谭雅。“喂,你。”谭雅跟离她最近的一个人说“你看没看到谁抱他来的。”
“是我。”有个干瘦,灰头土脸的男人举手说,他戴着一副已经碎了的眼镜。“但这孩子不是我的,是我在车上看到他孤零零一个躺在地上,就抱起来了,一直带到这里,但他确实不是我的。”他焦急地搓着两只手,“他跟我没有关系,你看有没有其他人愿意管。”
“看来就是没人要的小孩。”珍理亚闻声过来。“哎呀呀,这种事…还这么小啊…”
她走进战俘堆里,把小孩从谭雅手里接过来,就自己以前在孤儿院照顾婴儿的经验,将他放在怀里熟稔地轻轻颠着。“这么小欸,怪可怜的。”
路留西看到这一幕感到有些熟悉,大多数弟弟妹妹来到孤儿院时就这么大点,他的心里有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但嘴上还是很冷淡,朝珍理亚抱怨:“喂喂喂,难道以后我们养他吗?”
“我要养他,我要养他。”谭雅说。“我要把他养大了让他做我的小跟班。”
晚饭的炖菜稀汤寡水地,但勉强凑够了这么些人的伙食,孩子们坐在长桌上嚼着大杂炖里干巴巴的兔肉,战俘们蹲在地上传着仅有的餐具,轮流从大桶里舀东西吃。
“珍理亚。”西林那在饭桌上说。“吃完饭之后咱们得记得清点餐具,主要是把刀叉都收回来。要是他们私藏刀叉,说不定就变成武器。”她挥舞着手里的叉子做出进攻的动作。
“奥,我之前在书上看到过,囚犯可以用勺子挖洞越狱呢。”明波儿说。
“在孤儿院挖洞干什么,逃出去冻死?”木喇卡说,他的脸上还有几处淤青,肿起来显得本就比例失调的脑袋更大了。
他们的话语引起了战俘群体的不满,一个男人向孩子们喊话:“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你们能上桌坐着吃饭。”
西林那坏笑着说:“看来还是对你们太宽容,以后不要发餐具让你们用手抓着吃算了。”
她对身边的另两个孩子耳语了两句,随后三个人都将椅子转过来,端着碗,背对着桌子,正对着战俘们吃饭。“景色不错,吃东西都更香了。”西林那说。她面前正坐着一个皮包骨的女人,她伸脚踩在那女人的肩膀上,一用力将她踢倒了。“啊,感觉真不错。”
“我也要背过去吃。”谭雅说着把她的椅子转过去了。“科尔文也试试这样做吧。”
科尔文转过去,这些战俘,或者说是被战争波及的难民吧,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低着头咀嚼,没有人看她。
“我想跟他们交朋友。”谭雅凑近科尔文的耳朵小声说。
科尔文低着头,用叉子捣着剩下一块又柴又硬的兔肉。想起珍理亚说的话,要是打过来了,孤儿院会被夷为平地,孩子们和难民们都要完蛋。之所以把战俘安置在孤儿院,无异于是把无用的战俘丢弃在一个方便的位置,把还未死亡的尸体集中填埋。
不过与其担心被士兵杀死,不如担心食物和燃料耗尽,被饿死和冻死,总而言之,先活过今天再说。
科尔文抬起头来,发现她正面对着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他体型圆胖,一张光滑的圆脸,小眼睛,戴一副仿玳瑁眼镜,发型精致,看起来蛮斯文,衣着甚是体面,虽然有些脏污褶皱了。
他手里端着一碗炖菜,但是只是用勺子搅着,并没有送进嘴里。
“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吃呢。”科尔文问。
男孩犹豫了一会儿,盛了一点汤送到嘴边,但只是稍微抿了抿:“对不起,这种食物我实在……”
“这有什么问题吗?”谭雅用手指蘸了一点他碗里的菜汤,放进嘴里尝了尝。“没怪味啊,放心吃吧。”看男孩的表情,经过谭雅的试吃,他更不愿意碰这碗食物了。
“要么,你吃这个吧。”科尔文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果,递到了男孩的手里。
他起初有些狐疑,但很这点敌意快被感激取代,他把糖塞进嘴里,倒不是廉价糖果比缺乏调味的汤菜更能激起他的食欲,只是一颗惊疑的心被久违的善意感动了。“谢谢。”男孩瞥了一眼三个小鬼的方向“你真是好心眼。”
“请吃吧。”他用一种与境遇不符的恭敬,将手里的食物和勺子给了身边的人,然后将剩下的糖果郑重地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我喜欢你的口音,听起来很文雅。”谭雅笑着对男孩说。“我叫谭雅,她叫科尔文,我们做朋友吧。”
男孩嘴巴动了动,好像把二人的名字默念了一边:“好的,我们做朋友吧。我的名字叫托尔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