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三年冬,洛阳雪落似刃。
徐书韫立在庭中,发间红梅金簪映着雪色,簪尾垂落的珊瑚珠串正撞出细碎清响。
这是徐清宴送给她的及笄礼——彼时少年捧着簪子说:“阿姐发间有红梅,便不惧世间霜雪。”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司礼监掌印郑禄抖开黄绫,嗓音尖利如裂帛。诏书列着十宗罪,字字剜心。
当念到"赐自尽"时,老太监枯枝似的手指叩了叩鎏金盘,盘中鸩酒泛着杏花香。
徐书韫忽然笑起来。
那夜萧云裳咽气前,枕畔也漫着这般甜腻气息。
“殿下,请吧。”
郑禄躬身时露出袖口金线蟒纹,那是新帝登基后特赐十二监掌印的服制。
徐书韫忽然低笑出声,指尖划过酒盏边缘:"永熙十四年春,郑公公因私吞江南贡缎被判杖毙,是本宫从慎刑司捞你出来的。"
她指尖轻弹,白玉杯撞上柱子的刹那,杏花酿在雪地洇出猩红斑痕:"如今这杯酒,本宫赏你了。"
“你个阉人,有什么资格命我赴死?让徐清宴来见我!”
徐书韫将“阉人”二字咬得极重。
他脸上肌肉抽搐,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与恼羞成怒,显然没想到一个已经被剥夺封号的前公主会有如此胆量。
她瞥见廊下侍卫腰间的弯刀——那些本该镶着徐氏云龙纹的刀鞘,此刻竟缠着楚贤妃宫里的杏色丝绦。
杀人不必见血,诛心方为上策。
她就真的那么恨她,那么希望她死……
也罢……
她才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她才不想让楚沅看她的笑话。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她也要昂首挺胸地走下去。
“大胆!竟敢直呼陛下名讳,你如今不过是一介庶人,还敢如此张狂!陛下旨意岂容你违抗?”
“张狂?”徐书韫柳眉倒竖,凛冽的目光扫向众人,仰天厉声长笑。
“哈哈哈!我徐书韫自出生便在这宫廷“张狂?”
寒风拂动衣袂,徐书韫高声道:“我徐书韫一生磊落,何惧之有!徐清宴悖逆无道,谋朝篡位,今竟以莫须有罪名妄图赐死我,简直荒谬! ”
雪花纷纷落在她的肩头、发梢,徐书韫身姿依旧挺拔。
正如徐氏祖训所言的那样——宁折梅骨,不弯天脊。
她扫视着周围那些噤若寒蝉的侍从和士兵,大声说道:"徐氏立朝二百载,可有一任君主残害血亲?你们效忠的究竟是龙椅上的独夫,还是玷污徐氏门楣的乱臣?"
“都给我滚!”
老太监望着徐书韫决然的模样,嘴角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
他心里清楚,眼前这状况棘手至极,一个处理不好,自己这颗脑袋怕是就得搬家。
虽说徐书韫已被废为庶人,但她身上流淌的是皇家血脉,陛下又与她有些情分,他实在不敢擅自做主。
犹豫再三,老太监狠狠一跺脚,急忙吩咐身旁一个机灵的小太监:“速速回宫向陛下请示,就说乐安……不,那庶人徐书韫抗旨不遵,问陛下该如何处置!”小太监不敢有丝毫耽搁,飞也似地奔出了府邸。
此时的皇宫内,徐清宴正坐在御书房中,手中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脑海中想着徐书韫的事情。
这玉佩是他们儿时一同玩耍时的物件,曾经的姐弟情深,如今却已被权力的欲望消磨殆尽。
“陛下,陛下!”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呼喊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御书房的宁静。
徐清宴皱了皱眉,不悦地看向门口。
只见那小太监慌慌张张地冲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气喘吁吁地将徐书韫抗旨的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了一遍。
徐清宴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手中的玉佩“啪”的一声重重拍在桌上,双眼闪过一丝狠厉:“这个贱人,竟敢如此大胆!”
他站起身来,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思索着对策。一旁的贴身太监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毕竟她是您的姐姐,若是轻易……恐怕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议论。”
徐清宴停下脚步,冷冷一笑:“哼,议论?朕如今贵为天子,还怕这些?不过,她既如此不识好歹,朕也无需再留情面。传朕旨意,即刻派遣三千御林军包围乐安公主府,若她再不从,就地格杀!”
徐清宴面色铁青,额头上青筋暴起,心中的愤懑如汹涌的潮水般难以遏制。
仅仅废去徐书韫的公主封号、赐她自尽,远远无法消解他心头之恨。
她害了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
他就要让她生不如死!
她不是最在意名声吗?
那他就要她背着污名去死!让她锥心蚀骨的去死!
户部尚书李大人率先出列,言辞恳切地说道:“陛下,乐安公主之事还望陛下三思啊。公主自幼聪慧伶俐,品行端正,向来对陛下敬重有加。如今仅凭几方片面之词便定下这等重罪,老臣实在忧虑此举恐寒了皇室宗亲之心呐。”
“李爱卿,人证物证俱在,难道朕还冤枉她不成?她妄图篡夺大统,谋害皇后,此等恶行,朕若不严惩,如何服众?”
“陛下圣明,然公主身份尊贵,又与陛下血脉相连。即便犯下过错,依老臣之见,也可从轻发落。若贸然赐死,一旦消息传开,民间恐生流言蜚语,于陛下的圣德之名,怕是有所损伤啊。”
徐清宴脸色愈发难看,目光如炬地扫视着群臣,怒道:“朕意已决,尔等无需多言!朕贵为天子,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江山社稷,岂会被这些闲言碎语所左右?”
这时,一向德高望重的内阁首辅张大人缓缓走出,他白发苍苍,神色凝重,伏地叩首道:“陛下,乐安公主若就此含冤而死,日后史官记载,天下人评说,恐对陛下英名不利。再者,公主府中势力盘根错节,若强行赐死,万一激起变故,局面恐难以收拾啊。还望陛下收回成命,重新彻查此事,给天下一个公正的交代。”
"半月前北疆八百里加急,五万铁骑以'清君侧'之名陈兵潼关。若此刻赐死长公主......"
徐清宴听了,心中虽有不悦,但也不禁陷入沉思。
就在此时楚沅走上前,福身行礼后,朱唇轻启:“陛下,臣妾以为,乐安公主犯下此等大罪,绝不能轻饶。”
徐清宴点头,眼中的愤怒未减,“爱妃所言甚是,朕绝不能姑息。那依爱妃所见,该如何处理?”
楚沅抬眼,眼中似有冷意,“陛下,这公主妄图篡夺大统,谋害皇后,简直罪大恶极。依臣妾看,应即刻处死,以儆效尤。”
群臣听闻,皆露出惊讶之色,他们本以为楚沅会为公主求情,却不想她竟说出这般话。
徐书韫之前没少帮过楚沅,如今她却如此对待恩人,当真禽兽不如。
“陛下,臣妾知道公主与陛下有姐弟之情。但此等恶行,若不严惩,陛下威严何在?江山社稷又将何以为继?不过……”
她话锋一转,“陛下,若是直接处死,恐怕外界会有诸多流言蜚语,说陛下不念姐弟情分,过于冷酷。陛下不妨先将公主押至闹市,让百姓们都知晓她的罪行,然后再秘密将她送出宫去,流放至偏远之地,对外宣称已处死。如此一来,既惩罚了公主,又可保全陛下的名声。”
徐清宴心中一动,他听出了楚沅话中的玄机。楚沅看似在火上浇油,要严惩徐书韫,实则是给了他一个既能平息怒火,又能保全徐书韫性命的方法。
楚沅接着说道:“陛下,公主府中的势力若知晓公主被处死,可能会狗急跳墙,引发动乱。这秘密流放之法,可避免这些隐患。而且,日后若陛下查明公主是被冤枉的,也可悄悄将公主接回,不至于错杀。”
皇帝在楚沅的话语下陷入沉思,而后缓缓开口,命身边的太监去追回那道赐死的圣旨。
楚沅看着皇帝的举动,心中却并未完全放松。
她深知徐清宴心中的恨意,这一时的犹豫并不代表他就真的会放过徐书韫。
于是,楚沅悄悄退出大殿,赶忙找到守在门外的徐璟琛。
“楚……贤妃娘娘,姐姐她如今如何了?”
“陛下虽派人去追回圣旨,但我怕他只是一时被我劝动,迟早还会对她不利。你现在必须快马加鞭赶去公主府,带着公主赶紧离开。”
徐璟琛握紧拳头,“娘娘,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救姐姐,哪怕拼上我的性命,也不能让姐姐受到伤害。”
说罢,徐璟琛翻身上马,扬起马鞭,骏马长嘶一声,便如离弦之箭般朝着乐安公主府奔去。
……
小太监再次踏入府中,身后跟着几个捧着托盘的侍从,上面分别摆放着匕首、白绫和毒酒。
她大步上前,一脚踢翻了放着毒酒的托盘,酒水洒在雪地上,瞬间洇出一片深色。
接着,她又扯过白绫,用力撕成两半,扔在老太监脚下。
最后,徐书韫瞥了一眼那白绫和利剑,眼中满是不屑。而后又伸手握住剑柄,用力一甩,利剑“嗖”的一声飞了出去,深深插入远处的雪地之中,剑身嗡嗡作响。
“庶人徐氏,你……你竟敢如此抗旨,这可是死罪啊!”
徐书韫冷笑一声:“死罪?我早就该死了,在你们这些人眼里,我横竖都是死。但我就是不甘心,死也要拉着你们一起!”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三千御林军如黑色的潮水般将公主府团团围住。
御林军统领面色冷峻,高声喊道:“奉陛下旨意,若徐书韫抗旨不遵,就地格杀!”
徐书韫毫无惧色,她挺直腰杆,迎向御林军。
随着一声令下,御林军的长剑刺向徐书韫。
“姐——”
听到熟悉的声音,徐书韫反而不再躲避,故意迎着剑尖而上。
剑锋穿透肩胛的刹那,徐书韫反手握住剑刃往心口送。
温热血珠溅上梅树枯枝,竟催得几点红梅凌寒绽放——就像她及笄那日,少年徐清宴捧来的那枝梅。
徐书韫心中长叹,终于结束了。
她其实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扭转局势。
她只需暗中发出信号,死士们便会从隐秘之处杀出,与御林军展开一场恶战。
或者拿出那些重臣的把柄,逼迫他们进宫向皇帝施压。
再不然,派人快马加鞭通知城外的军队赶来救援,里应外合之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但只有以她的死才能换得徐璟琛顺理成章的反叛。
他不愿当乱臣贼子,他不愿与徐清宴反目成仇,殊不知徐清宴早已被权力蒙蔽了双眼,心中只剩对皇位的贪婪与执念。
在徐清宴看来,所有阻碍他登顶至尊之位的人,哪怕是曾经亲密无间的手足,都不过是可以随意铲除的绊脚石。
只有让天下人都相信她是无辜的,才能让徐璟琛手中的遗诏变成真的,徐清宴手中的变成假的。
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徐璟琛获得支持,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
就用自己一命最后给璟琛铺一条锦绣前程吧……
“陛下有旨——”
“姐!姐!”恍惚间,她听到有人在急切地呼唤自己。费力地睁开双眼,看到了满脸悲痛的徐璟琛。
“璟琛……”徐书韫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徐璟琛紧紧握着她的手,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姐,你为何这么傻,为什么要用自己的生命来做这场赌局?”
徐书韫微微苦笑,“只有这样……你才能赢……诏书真假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的看法……我死了,所有人都会同情我,会质疑徐清宴……你拿着诏书起事,便是顺应民心……”
徐璟琛心如刀绞,他怎么舍得这个从小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姐姐就这样离去。
“不,姐,我不要皇位,我只要你活着!”
为了这个皇位,母后的命搭进去了,哥哥的命搭进去了,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了。
他以为自己不争不抢就可以安稳一生?
他以为自己装作个纨绔子弟就真的能从权利里脱身?
别傻了……
这就是他们的命……
可她再也没力气去劝徐璟琛了,以后的路只能他自己走了……
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里,徐璟琛忽然读懂了她最后的口型——那是儿时他总背错的《帝范》残句:“天子剑,当斩情”
残阳,血云,寒空。
碎琼,枯枝,冷风。
谁懂,谁懂,一世情仇皆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