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轮劈开英吉利海峡的浪涛时,周静娴扶着生锈的栏杆望向海面。浪尖翻卷的白沫让她想起从多佛港离开时,孟叔崔婶依依不舍的叮嘱。不过短短一年,却让她有了些物是人非的感触。
港口的轮廓渐渐清晰时,甲板上的乘客突然集体噤声。有人指着左前方海面惊叫,周静娴循声望去,只见浮标在波浪里时隐时现,像极了潜艇潜望镜的轮廓。
乘客们不再交谈,目光凝聚在海面上,任何动静都足以让人提心吊胆,没人知道下次出现的会不会是德国潜艇。
渡轮的汽笛突然响起,惊起一群低空盘旋的海鸥,也惊散了乘客们紧绷的神经——福克斯通港口的栈桥已在视野里,只是码头上林立的探照灯,比一年前多了几倍。
海关大厅的屋顶漏着细雨,周静娴踩着磨破的皮鞋跟,在潮湿的地砖上留下浅淡的泥印。她故意将风衣领口竖起,遮住左脸颊上未愈的擦伤。
队伍前方,身穿藏青色制服的水上警察正对着一名犹太妇女的证件皱眉,警服的肩章随着动作在光影里明灭不定。
“下一位。”
站在橡木柜台后的警察比她高出半个头,帽檐阴影遮住了半张脸,却遮不住两道扫过她面孔时骤然绷紧的眉峰。他的手指在她递出的中国护照封面上停顿两秒,翻页时纸页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格外清晰。
“你来英国的目的?”他的钢笔悬在登记册上方,墨水滴在纸面晕开小小的圆斑。
“我和家人定居在伦敦,警官。”她的语气比在法军阵地接受盘问时更平稳,“我曾是《泰晤士报》驻外记者。”
钢笔尖突然重重戳在纸上,蓝黑色墨迹在“记者”这个单词上洇出不规则的团块。警察抬起头,瞳孔像两枚淬了冰的玻璃珠:“证件,工作证明。”
“我的证件……”周静娴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火柴,“撤离时遗失了,除了护照什么都没带出来。”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强迫自己直视对方逐渐冷下来的眼神,“您可以联系《泰晤士报》主编路易斯·伊迪,他能证明……”
“战时管制条例第三条。”警察猛地合上护照,纸张碰撞的轻响让周静娴肩膀微颤,“无有效工作证明的外籍人员,一律不得入境。”
“请稍等!”周静娴的手指几乎要嵌进橡木柜台的纹理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让我打一通电话,伊迪主编可以证明我的身份!我只需要打一通电话,拜托。”
“下一位!”警察将护照拍在她掌心,柜台侧面的铜铃被他手肘撞响,连续不断的“叮”声里,周静娴被身后的旅客挤到一旁。
“小姐,请不要滞留在通道里。”年轻警员的警棍在地面敲出节奏,鞋尖几乎要碰到她磨破的鞋跟。
“请您让我打一通电话。”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周静娴拉住年轻警员的袖口,近乎哀求的望着他。
“这……”
袖口布料在周静娴指尖绷出细密的纹路,混着海盐气息的制服下,她触到对方手腕处急促的脉搏跳动。
“电话在里间办公室。”他迅速瞥向柜台后的警察,后者正用钢笔尾端敲着下一位乘客的证件,“但你看那边——”他下巴轻抬,指向最里侧通道里排着长队的神情沮丧的旅客们,“都是要被遣返的旅客,如果人人都要打电话,我们不需要做别的了。”
周静娴双手突然卸了力,从年轻警员的袖口处慢慢滑落。
“您还是先回加来吧,法国那边的英国领事馆能办临时证明,打电话联系家人也方便。总好过——”他压低声音,极快地吐出几个单词,“——被当做间谍扣下。”
“可我身上没有英镑。”甚至,就连法郎也所剩无几。
“出于人道主义,回程的渡轮不需要买票,可以免费搭乘。”年轻警员抬起头,望向墙上挂着时钟,“最后一艘半小时后出发,您抓紧补办好文件……”他的话尾被咳嗽声打断,查阅证件的警察正用指节敲着柜台,视线扫过来满是警告。
渡轮靠岸时,加来市政厅的尖顶正被夕阳镀成铁锈色。周静娴踩着跳板踏上码头,背包带子勒进肩膀,磨破的鞋跟在青石板上拖出刺啦声响。
港口弥漫着潮湿的煤烟味,混着远处传来的探照灯转动声,和福克斯通港口一样,这里的路灯也罩着防光铁罩,只在地面投下几团昏黄的光斑。
街道两侧的店铺大多拉着铁栅栏,偶尔几家旅馆门口挤着拎皮箱的难民。
周静娴推开第三家旅馆的木门,门框上“客满”的木牌被海风撞得哐当作响。柜台后的中年女人正在给一对抱着婴儿的夫妇开收据,油墨味混着婴儿的奶腥味扑面而来:“顶楼储物间还有张折叠床,四十法郎一晚。”
“太贵了。”周静娴捏紧口袋里的二十法郎,纸币边缘的焦痕硌着掌心。
她看见登记册上最新的入住时间是两小时前,来自巴黎的逃难者占了大半页。
女人抬头打量她磨破的风衣,目光在左襟的污渍上停留半秒:“那就去码头街试试,有家‘海鸥’旅社,专门给滞留旅客加床。”
石板路坑洼处积着雨水,倒映着沿街店铺拉下的铁栅栏。街角咖啡馆的老板娘正用硬纸板挡住橱窗里最后一块可颂,面包香气混着煤烟味钻进鼻腔,勾得周静娴胃里一阵抽痛,从早上到现在,她只在渡轮上啃了半块硬面包。
“还有房间吗?”她推开海鸥旅社的木门,柜台后的秃顶男人皱着眉,铅笔尖在登记册上划过密密麻麻的姓名:“从巴黎逃来的挤满了三楼,连储物间都塞了三个人。”
他盯着周静娴风衣上的泥渍,语气不善,“你付得起每晚二十法郎?”
“我只住一晚。”指尖反复摩挲着口袋里的纸币,周静娴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楼梯间传来的婴儿啼哭。
男人用铅笔尾端敲了敲柜台,“四楼东侧第二间,没有热水,马桶在走廊尽头。”
他扯下钥匙串最末端的铜钥匙,钥匙牌上的“407”已被磨得发亮。
木楼梯在脚下吱呀作响,墙面上贴着褪色的旅游海报,画里的加来沙滩挤满穿着泳衣的游客,如今海报角落卷着边,露出底下的征兵告示。
周静娴推开房门,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单人床的床垫凹陷成浅盆状,褪色的蓝格子床单上有块咖啡渍,墙纸在潮气里鼓出气泡。
她把背包扔到吱呀作响的铁床上,包底残存的的半块硬面包滚落在地,发出闷响。
当她蹲下身捡面包时,听见楼下传来激烈的争吵:“英国人把我们遣返,现在法国人又要查证件!”
声音有些耳熟,似乎是白天在海关见过的犹太妇女。周静娴摸出口袋里法军开具的临时证明,纸张边缘的钢笔字在暮色里模糊成灰。
她站起身,风衣下摆扫过床头柜,半支蜡烛应声倒地,滚进床底的阴影里。
煤油灯在铁皮灯罩里忽明忽暗,周静娴攥着风衣下摆站在吧台前,看旅馆老板用围裙擦着油腻的玻璃杯。
电话机挂在墙角,黑色胶线垂下来绕成死结,上方木牌用红漆写着“通话费:五法郎/次”,“五”字被划得格外粗重,像道凝固的血痕。
“能借用电话吗?”
老板抬起头,手指在潮湿的杯沿上敲出节奏,“看见牌子了?现在都按分钟计费。”
“我连明天的房费都没有了,先生。”她扯出一抹窘迫的笑容,声音里都透着苦涩,“就打一通,给伦敦的朋友。”
老板的手指在壶把上敲出三记轻响,转身打开橱柜,取出半支蜡烛点燃。火苗映得他眼角的皱纹更深,像是被战火刻下的纹路:“长话短说,算我请流亡者一杯咖啡。”
话筒握在掌心像块温吞的石头,电话接通的瞬间,周静娴的喉咙发紧,“伊迪先生。”
不等她报上姓名,伊迪询问的声音已传出听筒,“周?”
“是我,先生。”
“真高兴听见你的声音,你还在法国吗?”
“我现在在加来。先生,我需要一张工作证明,否则没办法入境。这次给您打电话,是希望您能……”
“抱歉,周。”伊迪的声音混着电流,断断续续响起,“我没有权限为已经离职的员工开证明,更何况前几天法国人调取你的档案,给报社惹来不小的麻烦。”
“我知道,先生。很感谢您愿意为我证明,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绝不会再麻烦您。”
听筒里静默两秒,就在周静娴以为电话已经挂断时,伊迪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过,我有个老朋友刚好在加来,也许他能先为你找一份工作。”
清晨的加来市飘着冷雨,周静娴按着伊迪给的地址,在奥斯曼大道拐进第三条小巷。二层小楼的铁门铃生了锈,她按下去时发出刺耳的“咔嗒”声,惊飞了窗台上觅食的麻雀。
门开了条缝,露出个扎着金色辫子的女孩,围裙上沾着打字机油墨:“是英国来的小姐?杜布瓦先生在二楼。”
楼梯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木质扶手布满烟头烫痕。周静娴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底,每一步都在浅灰色地砖上留下淡淡的泥印。二楼办公室的门半开着,传来皮鞋跟敲地板的声响,混杂着油墨与烟草的气味。
“别踩到地毯!”矮胖的中年男人从皮椅后探出头,镜片后的眼睛盯着周静娴脚边的泥点,他挥了挥手中的雪茄,烟灰簌簌落在雕花办公桌上,“伊迪没说派来个刚从前线下来的老兵。”
周静娴慌忙退到门口,后背贴上冰凉的墙纸。男人的目光像放大镜般扫过她几乎看不清本来颜色的风衣,最后落在她脸颊未愈的擦伤上:“会法语吗?”
他敲了敲桌上的文件堆,最上面一份是《巴黎晚报》招聘启事,“速记员要记会议纪要,校对员得懂俚语,连办公室打杂的都得能看懂配给券。”
“我会英语,也会德语。”
“就是不会法语?”杜布瓦笑得前仰后合,雪茄烟嘴在牙齿间摇摇欲坠,“伊迪真会给我找麻烦。不过,算你运气好,我手里还真有一份不要求法语水平的工作。《真理报》缺一个速记员,专盯英国广播。如果能干,一会儿就去火车站,下午就能到巴黎。”
他连珠炮一般说完,周静娴只记住“巴黎”。
“您的意思是,这份工作在巴黎?”她有些迟疑,毕竟现在全法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巴黎,大半个城市的人都想方设法外逃。
杜布瓦嗤笑一声,“小姐,要不是巴黎缺人,这份工作怎么可能轮上你?别听信那些谣言,马奇诺防线的钢筋混凝土比希特勒的野心厚三倍。”他敲了敲自己的秃顶,“上个月我亲自去视察过,老鼠都钻不进去。等着瞧吧,人们迟早会回到巴黎,到时候你再想找一份称心的工作可就难喽。”
见她神色松动,杜布瓦按响桌上的铜铃,金发女孩从隔间里探出头,“莱娅,带她去盥洗室,再给她找身干净的衣服。别让《真理报》以为我介绍来一个挖战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