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巴黎早已不复往日繁华，空荡荡的街头堆满沙袋，宽阔的道路上见不到几辆汽车，只有神色惶恐的行人匆匆而过。

    唯一不变的便是地铁站里熙熙攘攘的人群。

    穿着时尚连衣裙的年轻女孩们聚在一起，手臂挎着的金属圆筒不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东西周静娴并不陌生，在柏林，每次防空警报拉响后，她都要从里面拿出防毒面具。

    上一次大规模战争留给人们的阴影至今仍未消散，却有人迫不及待将所有人拉进另一个战争泥潭。

    地铁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传来，周静娴挤在人群里涌进车厢。

    耳畔充斥着陌生的语言，一路压抑着的情绪莫名化作酸涩冲上眼眶。

    她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经历这些波折，明明离家只有一步之遥，却被隔绝在外。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绝对不会再同意外派，哪怕实习期一结束就被《泰晤士报》辞退。

    周静娴极力压制着眼泪，却无法阻止视线逐渐模糊。她慌忙低着头，手背在脸颊胡乱擦拭。

    一张手帕出现在她低垂的眼眸里，顺着白皙的手指望去，一张年轻的脸庞闯入周静娴的视线。

    “?a va, toi?”

    见周静娴一脸茫然，女孩和同伴低语几句，推出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

    “你……你还好吗？”她低声说着不怎么熟练的英语。

    “谢谢……我……我没事。”周静娴擦干眼泪，勉强扯出笑容。

    “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几个女孩围在麻花辫女孩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用法语询问，“我们可以帮助你。”

    汹涌的泪水似乎被这几双清澈的眼眸阻拦住，一路低落的心情也有了好转。

    “我想去这里，请问还有几站？”

    周静娴从背包里掏出工作推荐信，指向《真理报》留下的地址。

    “拉斯佩尔大道221号？那你要在蒙帕纳斯-比安弗尼站下车。下一站转乘4号线，再坐6站就到了。”

    蒙帕纳斯区遍布印刷厂，油墨味凝滞在空气中。

    街道两旁的商店大半都用木板封住门窗，只有食品店门前排着望不到头的长队。

    面包的香气此刻竟比刺鼻的油墨味更折磨人，引得周静娴驻足不前。

    好在转入一条僻静的街道后，气味淡了许多，周静娴放缓步伐，仔细比对墙上悬挂的门牌号。

    在一栋浅灰色石砌六层小楼前停下脚步，门楣上方的山花浮雕已风化模糊，门牌号嵌在青铜盾形底座中。墙根贴着两张告示：左侧是市政厅印发的《防空洞使用须知》，右侧是崭新的租房广告。

    再三比对过地址后，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橡木大门，铜制门环发出暗哑的“咔嗒”声，门内涌出的暖空气裹着陈年木屑味。地面是孔雀蓝马赛克拼花，中央嵌着褪色的百合花纹章，边缘却已被无数鞋底磨得发白。

    沿着铸铁楼梯走到二楼，厚重的木门阻拦在面前。周静娴深吸一口气，将微微翘起的衣领抚平，扣响了黄铜门环。

    不多时，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雪松香、旧书味和打字机油墨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个瘦削的中年女人探出半个身子，警惕的目光在周静娴身上盘旋。

    “您好，夫人。”周静娴露出尽量得体的微笑，“我找麦克唐纳先生。”

    话一出口，她便在心里祈祷，希望眼前的女人听得懂英语。

    “我丈夫不在，他去前线了。”

    周静娴怔愣一瞬，一时间竟不知该为听得懂这个消息而高兴，还是为听懂这个消息而难过。

    “我是杜布瓦先生介绍来工作的。”她嗫嚅着解释，“他没告诉我麦克唐纳先生不在了。”

    “你是来应聘的？”麦克唐纳夫人的视线再次扫过来，“推荐信带了吗？”

    周静娴急忙将握在手里的信纸递过去，麦克唐纳夫人侧过身，“进来吧。”

    周静娴规规矩矩地跟在麦克唐纳夫人身后，客厅里褪色的天鹅绒窗帘将街道上的萧条隔绝在外，壁炉上的收音机正在播报法语新闻。

    “坐。”麦克唐纳夫人径直走到壁炉前，手指放在收音机的旋钮上，播音员的声音瞬间变成细密的低语。

    她飞快扫过介绍信的内容，随手放在一旁。

    “周小姐，你对这份工作有概念吗？”麦克唐纳夫人顿了顿，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知道自己具体需要做什么吗？”

    “杜布瓦先生告诉我，《真理报》需要一个速记员，专门记录英美广播。”

    “大概是这样。”她下颌微抬，双臂环抱在胸前，“介绍信上说你曾经在《泰晤士报》担任速记员，想必英语水平和打字速度都能达到我的要求。我每个月给你六百法郎，如果你暂时没有落脚的地方，我这里空着几间公寓，对外的房租都是八十法郎，给你只需要四十法郎，怎么样？”

    “麦克唐纳夫人，您这里是《真理报》的编辑部？”周静娴没有被丰厚的待遇冲昏头脑，反而打量着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民居，怀疑的种子在心底生根发芽，“我究竟是为《真理报》工作，还是为您丈夫……呃……您工作？”

    “我是《真理报》的供稿记者，你的工作准确来说是担任我的助手。”麦克唐纳夫人坦言，“打出报社的名头比较容易招到人。”

    “恕我直言，夫人。您的英语说得很流利，为何还要额外雇佣一个人？”

    “好吧，我知道这很令人费解，但我希望无论你是否接受这份工作，都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麦克唐纳夫人思索半晌，缓缓开口：“一直以来，我都在用我丈夫的名字发表文章——只有这样，我写的时政评论才有机会被刊登。他是英国人，平时都由他帮我将英语广播整理成文字，等我写好文章再帮我送到编辑部。可是，一周前，他响应号召去了前线，我虽然能听得懂英语广播，但那毕竟不是我的母语，难免会产生一些歧义，编辑部已经提醒过我一次了。再加上许多琐事，我实在没有精力去处理，这才需要一个助手。周小姐，我相信你理解我的处境，请你不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任何人。”

    看着麦克唐纳夫人坦诚的眼眸，周静娴心中的疑虑消失了大半。

    “夫人，我很想接受这份工作，如果您不介意我完全不会法语的话。”

    周静娴双手交握，感受着掌心的湿濡，忐忑地等待对方的回应。

    麦克唐纳夫人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长舒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还以为你全程说英语是在向我展示你的能力……既然这样，等你能熟练掌握法语，我再给你涨工资吧。”

    周静娴起身同她握手，顺便问道：“您之前说可以提供一间公寓？”

    “走廊尽头有空房，伊莉丝？”麦克唐纳夫人呼喊着，却迟迟未得到回应。

    “这孩子，又不知道跑去哪儿了。”她一边嘟囔，一边快步走向门廊，从紧闭的柜子里取出一串钥匙。

    “这里有公用厨房和饭厅，那边是我和我女儿的房间。从这里开始是对外出租的小公寓，你可以挑一间喜欢的。”

    麦克唐纳夫人的声音夹杂着木制地板踩踏发出的吱呀声，周静娴顺着她的介绍环顾四周。

    走廊尽头的铁艺阳台门镶嵌着磨砂玻璃，藤蔓状的金属花饰在暮色中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周静娴挑了最里侧的房间，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奶油白墙纸，给这个一眼望到头的小公寓增添几分温馨。

    “明早七点准时来客厅工作。”麦克唐纳夫人将钥匙放在她掌心，“今晚好好休息。”

    客厅矗立的黄铜座钟指针在玻璃门后划出规律的银弧，主卧的门轴发出一声绵长的吱呀，麦克唐纳夫人随着阳光一同从门缝滑出来。

    “周小姐，请帮我把稿子交到沃吉拉尔街的《真理报》编辑部。”麦克唐纳夫人有气无力地将一个牛皮纸袋托付给周静娴。

    这副模样周静娴早已见怪不怪，当初斯宾塞赶稿的时候也是一样的萎靡不振。

    “如果主编问起来——”

    “就说是麦克唐纳先生的稿子。”周静娴抢先答道。

    刺眼的阳光穿过梧桐树茂密的绿叶，在石板路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周静娴捧着地图钻研路线，全然没留意前方路况，直到清脆的声音响起，她才发现前方站着个少女。

    女孩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头红色长发垂在腰间，琥珀色的眸子定定望着她，怀里抱着的半根法棍散发着小麦的香气。

    “你是在和我说话吗？”周静娴迟疑着开口。

    “我给你一百法郎，你去戳穿她的身份。”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指向她怀里的牛皮纸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