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周静娴下意识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伊莉丝？”
“你不需要知道原因……等等，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少女的语调不自觉上扬了两度。
“没有人告诉你，你和你母亲很像吗？”透过面前的女孩，周静娴几乎能看到年轻时的麦克唐纳夫人。
伊莉丝蹙起眉头，似乎对这种说法很不满，她嘟囔了几句法语，又清了清嗓子，对着周静娴重复。
“150法郎，怎么样？”
“如果你现在没有事情可以做，不如告诉我沃吉拉尔街怎么走。”
“喂！”伊莉丝大声控诉，“你以为我现在很无聊吗？”
周静娴没有作答，只是低头继续翻阅地图。
伊莉丝几步窜到她面前，包着法棍的纸袋被捏得哗啦作响。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人工作！”她直勾勾看着周静娴，声音骤然放低，像是在吐露某些秘密，“她被收买了，用一些粉饰太平的文章麻痹法国人，让人们降低警惕，她是德国人的帮凶！”
周静娴后退半步，目光从摊开的地图移到女孩稚嫩的脸上。
“你去过奢华大陆酒店吗？里沃利路那个。”
“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法国所有报纸和电台的内容都要在面向大众之前送到那里，由新闻信息监管署审查。如果审查不通过，轻则退稿，重则被逮捕。”
“如果是我，我宁愿什么都不写，也不会去迎合他们的要求。”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去和她好好谈谈呢？你不理解她，可你也没有给她机会来了解你的想法。”
伊莉丝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短暂沉默后，她才闷闷说道：“这不用你管。”
回到公寓时已经临近中午，麦克唐纳夫人热情邀请周静娴共进午餐。
伊莉丝仿佛换了个人，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只是在看向周静娴时，眸中闪过几分慌张。
“这是我女儿，伊莉丝。”麦克唐纳夫人介绍道：“伊莉丝，这是我新招的助手，周小姐。”
“很高兴见到你。”
见周静娴没有拆穿她的打算，伊莉丝松了口气，随意塞了几口面包，便径直钻进房间里。
“请原谅她的无礼。”麦克唐纳夫人叹了口气，“这孩子以前不是这样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会有些不一样的想法，或许您可以找个机会和她谈谈。”
麦克唐纳夫人抖了抖嘴唇，语气中带着几分苦涩，“你也看到了，她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
同之前的工作相比，现在既不需要熬夜赶稿，也不需要时刻提心吊胆应对盖世太保，雇主麦克唐纳夫人又是个极好说话的人，周静娴十分安于现状，除了……
“咚咚咚”玻璃敲击声响起的同时，她合上笔盖，起身走到窗户前，拉开柔软的天鹅绒窗帘，无奈地看着阳台上对她挥手的女孩。
“你真的没必要每次都翻窗来找我。”
凉爽的晚风顺着大开的窗户窜进房间，钢笔压着信纸，阻止它随风飞舞，却止不住簌簌的响动。
伊莉丝轻车熟路翻进房间，顺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个美国人来了，去不去？”
“去哪？”
“花神咖啡馆啊，你不是想给男朋友寄东西又不知道他的具体位置吗？这个美国人消息特别灵通，没准他能帮上你。”
“德蒙蒂尼不是我的男朋友。”周静娴解释：“他曾经借给我五百法郎，帮我度过了难关，我只是想把钱还给他。”
“无所谓。”伊莉丝摆摆手，“机会难得，我还想去听美国人分析局势呢，你要是不去，我就自己去了。”
“去。”
伊莉丝拉开窗户，偏了偏头，“走吧。”
“别开玩笑了。”周静娴探头看向漆黑的窗外，“为什么又要翻窗户？”
“你觉得她会让我们这么晚出门吗？”伊莉丝向着麦克唐纳夫人房间的方向努努嘴。
“可是，这太危险了。”
“我有经验，放心跟着我。”
伊莉丝动作极快，眨眼的功夫已经翻到隔壁房间的阳台上。
周静娴深吸一口气，手指在窗框边缘沁出薄汗。跨出阳台的瞬间，晚风掀起连衣裙下摆，布料摩擦大腿的沙沙声惊得她呼吸骤停。
“别看下面。”伊莉丝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把腿再伸过来一点，我接着你呢。”
周静娴死死抓住护栏，左腿在空气中胡乱踢踏，直到触到坚硬的围栏。
“把左手给我。”
周静娴颤颤巍巍伸出左手，很快握上一个温暖的掌心。
“好，现在往左跳！”
身体骤然发力，落地时脚踝轻微发颤，她双腿一软，屈膝半跪在冰冷的瓷砖上。
伊莉丝被拽得踉跄几步，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声音里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怎么样，不难吧。”
周静娴瘫坐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再也不和这孩子胡闹了。
伊莉丝挪开堆放的花盆，摸索出一卷长绳，从围栏处甩下去。
听着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周静娴才反应过来她扔下去的不是绳索而是软梯。
“你的装备还挺齐全。”
“那当然。”伊莉丝扬起下巴，“休息好了就快点起来。”
直到双脚踩到坚实的地面上，周静娴提着的心才回到原位，只是一想到回来的时候还要翻越阳台，免不了两股战战。
为了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空袭，巴黎入夜后实行灯火管制，街道上漆黑一片，只有微弱的月光勉强照亮脚下的路。
“我们来晚了吗？”面前店铺的门窗遮得严严实实，透不出一丝光亮。
“怎么会，这还不到九点。”伊莉丝笑着走到门前，握紧门把手，提醒道：“进去以后先闭上眼睛。”
遮光帘掀起的刹那，室内的暖光像利刃切开夜色。
即便有了准备，周静娴依然被这光亮刺激得眉头紧蹙。
好半天，她才敢睁开双眼，模糊的视线里是晃动不止的人影，耳畔充斥着嘈杂的谈笑声。
伊莉丝拉着她挤进人群，圆桌前坐着一个人，在层层叠叠的包围中，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能听到极具穿透力的沙哑嗓音。
周静娴的法语不算熟练，依稀听得懂几个单词，无外乎“德军”“前线”之类。
人群不时爆发出几声喝彩，伊莉丝也听得津津有味，周静娴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一个熟悉的面孔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或许是周静娴的目光过于炙热，那人有所感应，视线相接的瞬间，一声尖叫从她捂紧的唇中溢出，紧接着，她拨开人群，将周静娴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哦，上帝啊。”她的声音在周静娴耳边颤抖不已，“他们都说你死了，我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周静娴轻拍她的后背，安抚着她的情绪，“我一切都好，别担心，多萝西。”
多萝西捧着她的脸颊，漂亮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那天晚上你没出现在撤侨的队伍里，我打听了好久，有人说你被盖世太保带走了，也有人说你被当街处决了。我想联系斯宾塞，可是柏林的一切通讯都被切断了，之后战争爆发……我……”
“这件事说来话长。”一想到自己几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再看着久别重逢的多萝西，周静娴心中感慨万千。
“你朋友？”伊莉丝探出头，视线在二人身上流转。
“我们找地方聊会天，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好吗？”
“你不问地址了？一会儿美国人可就走了。”伊莉丝转头看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圆桌，出言提醒。
“你是来找达利安的？”多萝西有些讶异地望向圆桌。
“我们有问题要问他。”伊莉丝急忙点头。
“什么问题？”
“帮她找男朋……呃……找一个军官的驻地。”伊莉丝抢先回答。
“原来是找人。”多萝西失笑，“达利安恐怕帮不上忙。”
“啊？”伊莉丝看起来比周静娴更失望，“不是说他什么都知道吗？”
“我只是比大家知道更多国际新闻而已，确实称不上什么都知道。”
围观的人群不知何时已经散开，一个瘦削的男人站在她们身后，笑意盈盈地解释。
达利安个子不高，又过分消瘦，深棕色西装空荡荡地套在身上。半长的黑色头发胡乱散在脑后，浓密的胡须遮住大半脸庞，整个人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颓废气息，唯有一双黑眸还算得上有神采。
“你怎么来了？”多萝西亲昵地挽着达利安的手臂，带着几分嗔怪，“我正和朋友叙旧呢，都被你打断了。”
“既然是你的朋友，我总要来见见。”达利安伸出手，“这就是周小姐吧？总听多萝西提起你。”
“很高兴认识你，达利安先生。”
“说起来，我与周小姐也算有缘。家父是中国人，我的全名是达利安·冯。”
难怪他的眉眼更柔和温润，周静娴不免对他升起几分亲切感。
“听说周小姐是特意带着问题来找我的？”
“达利安，静娴的问题你未必能回答。”多萝西将她的来意复述一遍。
达利安听后沉吟道：“我确实没有能力找到这位军官的驻地。不过，给前线军人邮寄物品不需要详细地址，只要周小姐知道他的部队番号就可以。”
“我……不知道。除了他的姓名，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就难办了。”达利安眉头紧蹙，“我并非专业人士，有些细节了解不够透彻，周小姐有时间还是去邮局咨询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