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医院的病房里总是充斥着浓郁得让人难受的消毒水味——虽然我无法闻到或者说是感知到——因为我只是一个布娃娃,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布娃娃。
娃娃是没有嗅觉的,但我能从见过的大多数人的面部表情上明白一件事——消毒水的滋味并不好受。
我的灵魂起于黑暗,最初我什么也看不到,透过布料棉絮传来的温热却让我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的存在。总会有一个声音在我的身边絮絮叨叨,那道声音总是雀跃地告诉我一些再平常不过的普通小事,比如窗台上的月季开了,今天夜里又下了雨。
就像是自欺欺人的自言自语,我看不见她,也附和不了她,那种无形的隔阂让我产生了一种很异样的情绪——孤独。
也许黑暗就是这样被人所恐惧着——没有人能感知到我的存在,她也不例外——即使她总是把我当作一个知心好友那样对我说各种各样琐碎的小事,但仍然改变不了一个现实——我只是她在这间病房里太过孤独,所以命运领我前来陪她的一个不算朋友的朋友。
也许我出生于工厂的流水线上,也许是出生于一位手巧的妇人之手,这些我都无从得知,因为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灵魂。
我不知道拥有灵魂算不算是一件幸事,但就目前而讲,我不认为是——它导致了我格格不入的一个存在,我就像是一抹孤零零的游魂——命运将我带到这世间,现实却将我隔绝于世界之外。
但无论如何,我都只是一个娃娃。除了一个孤独的灵魂,我一无所有,被动地接受着命运给予的使命。
所以我是如此期渴求着一个能够相互感知朋友,不需要一段复杂的轰轰烈烈的感情,只需要一场简简单单纯粹的友谊就好。
2
在看不见的那段时间,世界好像总是在下雨。有时候是她不经意间的提起,有时是我在她声音之旁听见的那种细微的雨打窗户声,还有时候是那种吓人的轰隆雷声。
病房里却总是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在一些特定的时间里,我也能够听见不属于这个病房里的声音,只是都呆不太久。
这间病房,两抹灵魂存在,一个人存在,两个灵魂都只能是孤独的存在。
我们是朋友,却又不完全是。
娃娃对于时间没有概念,更别说长久地呆在一种毫不见光的环境下,那种莫名其妙的复杂感情总是萦绕上心头。
好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上总有一个她愿意和我多说一点话,愿意给我一种错觉——我拥有一个朋友,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我会化作夏日的心脏,”
“成为神明的信仰,”
“也许落进冬日的迷惘,”
“就能听见夏的祈祷——”
有天她的呼吸在病房里消失了小半天,回来时她没头没尾的给我念了这么一首诗,然后就有冰凉的东西渗进了我的身体——也许该说是布料里,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光终于乍泄,命运终于愿意施舍我一束天光,使我得以窥探这世间。
只不过时机好像不大对,窗外的天灰蒙蒙的,消沉又惨淡,给这间病房都染上了一层暗色——也许是因为没有开灯的缘故,还有——印象里总是笑着的她正在哭。
不是那种悲恸得不能自己的大哭,也不是情绪上头的哭,更不是简单的落泪,有没有歇斯底里,我不能形容出那种情绪——我不太能够理解人类这种过于复杂的情绪,我只是一个娃娃。
但这种复杂的情绪应该算是一种传染病,轻而易举就把理智侵蚀掉。
我可能真的是孤独疯了,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把她当作唯一的朋友,所以我的情绪总是跟着她走。
我觉得浑身难受,但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也许我应该安慰她几句,或者是陪她一起哭一会,可我做不到,我只是一个娃娃。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去描摹她的模样——她应该只有十六七岁,头发瞳孔也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偏那种不正常的褐色,她身体消瘦,五官线条可以很轻易的勾勒出。
十六七岁,不算小孩,还未长大,世界给她们的定义是——
懂事。
3
她压着声音低低地抽泣了几分钟,终于调整好状态,收敛下去了这不懂事的情绪。
不多久,冷白色的灯光亮起——病房里进来了两张陌生面孔,都是四十岁出头的样子,一男一女,举止亲密,应该是一对夫妻。
这对夫妻拎了很多东西来,男人坐在靠窗的小沙发上,女人则是坐在病床上挨着她脸色灰白的女儿。
“晓晓,你是不是哭了?”
“……我只是……”她顿了顿,才发觉声音还是那种哭后的沙哑,她垂下眼睛,继续说“我只是觉得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朋友,”
“我连她的葬礼都去不了,”
“我只是觉得太可惜,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她送我的那盆月季开了 ,”
“只是觉得这段友谊都来得很不真实……”
她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发颤抖。这位母亲红了眼眶,抿唇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孩子,只好心疼地把她抱进怀里,一直到窗外有风声乍起——这是要下雨的节奏,病房里又来了几个白大褂衣着的人把一家三口都带走了。
只有我,只有我这个不为人知的灵魂被孤独地留在了这个三十平方米来的充斥着难闻的消毒水气味的狭小空间里,开始觉得心慌。
她也许并没有把我当作朋友,但我确确实实地是把她当作了朋友的,她也许会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个朋友。
晚上她没有回来,病房里安静得可怕,没有任何熟悉的呼吸声能让我感到心安。恍惚间竟觉得好像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孤独的灵魂游离在这里,我甚至都开始怀疑我是否存在,是不是别人故事里捏造出来的角色,恐惧和不安在心底蔓延。
我开始努力回想关于她的一切,试图以此来佐证我存在的真实性。
她叫庄晓蝶,听她说是取自李商隐《锦瑟》诗里的一句“庄生晓梦迷蝴蝶”。
她喜欢书,所以这间病房里到处都摆着书。
她喜欢那种苦涩的味道,喜欢黑色巧克力和咖啡的味道,不过她的父母很少给她买这些东西来。
……
我试图在空气里寻找到她的气味,却始终是不如人意。
——也许是因为消毒水的味道太过浓厚,遮掩了所以一切有温度的味道。
——也许是因为命运赋予我灵魂,却无法赋予娃娃嗅觉。
4
我好像等过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虽然用人类的方法来算,也只不过是晨昏轮转三番,时针走过七转。
她终于回来那天下午,天空难得从积云中钻出了半轮太阳。她穿着宽大的蓝白纹服,五官貌似更瘦削了一些,身体也恍惚地打着颤,头发变成了一种墨色的黑,看上去与她那张病色的脸级不协调。
她的父母只呆了很小一段时间就走了,病房里终于又只剩下了我和她。
像以前的很多次那样,她抱着我蜷在被窝里,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薄薄的破旧的书来,然后一字一句读给我听。
“……所以说情感真的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
“比如友情,”
“我是如此渴求着它的到来,”
“却又时刻害怕着向它靠近,”
“也许喧嚣都无关与我,”
“我只是一只被囚禁在病厄笼子里的困兽,”
“在安于现状的同时却又不甘此般浑噩终生——”
……
那也许是一本诗籍,一本很简陋的诗集,封面没有名字,只在右下角很潦草地勾了一个“l”。
她合上诗集,突然抬头看向对面墙上的那堵落地窗,那里映照着她憔悴枯瘦的面容,她苦笑着扯了扯嘴角,一把扯下了头上的假发。
“娃娃,你知道吗,我可能陪不了你太久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话却是对我说的。
“也许她给你取了名字,我不知道,她没有告诉我,她总是这样,不给你取名字,也不给自己的诗集弄得稍微那么正式一点。”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没有去见她最后一面。”
“以前只有她愿意陪我聊天,现在我只有你了,娃娃。”
“爸爸妈妈他们总是很忙,他们也有了新的孩子了,我见过,是一个很可爱的妹妹,我知道,我可能在这个世界也呆不大长久了,所以我在她离开医院毅然而然选择了死亡的时候,我也开始逼着自己像她那样听话懂事。”
“我以为这样,我就还是会觉得她在这里陪着我,我不会是一个人。”
“但是,事实上,我只有一个人,她为什么要抛下我啊,我们不是朋友吗?”
“她凭什么以为留下你就能够代替她让我欺骗自己开心一点……”
“我好想她啊……”
5
我的意识在她逐渐哽咽的话语下断了线,我的灵魂重新沉溺进黑暗之中。再次恢复意识时,我感觉到胸腔之中有一颗心脏在微弱的跳动,意识还是涣散,脑海里忽然闪过了很多画面。
我才恍然发现,我不是她留下来的娃娃,我是庄晓蝶,我还是这个世界上孤独着的一抹灵魂。
也许是我做了一场奇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被囚禁在娃娃里的一抹灵魂。也许是濒死前的一场回光返照,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好像觉得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孤独了。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很难闻,窗外有暖阳挂在枝间,突然让我想起来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像极了此时此刻的场景,我刚从手术台上下来,了无生气地瘫在病床上,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顶着一张煞白的脸笑嘻嘻地给我吃糖了。
不过还好,她留下的娃娃还在枕头旁边,诗集还在枕头底下,除了那盆月季——已经枯萎得只剩下了一小节杆。
我也许很快也会变成它的样子,但我还想再活久一点,我想再陪陪我的娃娃,我不想它真的成为这个世界上一抹孤独的灵魂。
我想成为它的朋友,我是它的朋友,它也是她给我留下的最好的朋友。
也许友谊就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成为她的朋友,还有它的朋友,于我而言,都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夏天如此短暂,冬天如此悠长,我很感谢命运赠予我夏的祈祷,让我得以把自己心甘情愿地埋葬在冬日迷惘的雾色之中。
我相信我们的友谊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不为人知,只是独属于我们的秘密。
即使我会成为一只被囚禁在病厄笼子里的困兽——
我仍觉得,我是如此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