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梅雨季节多雨,湖河水涨,

    以前是淹村子,如今越演愈烈。

    从卫无尘离开绥原的第二日起便下起了雨,由暴雨下到小雨,由阴雨绵绵又到暴雨,从未停歇。

    卫无尘寸步难行。

    行到离定安还有五十里的村庄时,暴雨引发了泥流,涅槃军纷纷赶上高岗,这才躲过一劫。

    天色阴沉似山倒。

    高岗之上的人,只能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的村庄霎那间没了踪迹,徒留叹息。

    泥石流堵住了卫无尘回城的脚步,于情于理,他必须要安置好这里。

    这里的里正为救人带着亲子,挨家挨户的敲响了每一户的门,最终逃离不及,被泥流卷走。

    只留下妻女,在高岗之上痛不欲生,哭声混着暴雨,久久不绝。

    此时,五十里之外的定安也好不到哪去。

    定安城风雨飘摇上百年,终于摇摇欲坠了。

    暴雨一连下了几日,城内排水系统出了问题,来不及维护,一时之间又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于是....皇城淹了....。

    卫无尘堵在了城外,城内的积水已然半人深了。

    城内人纷纷朝高地上跑,人多拥挤,人命又到了那最不值钱的时候,除了淹死就是被踩死。

    皇宫之内,水位缓缓上涨,永不停歇,漫到了大殿。

    “陛下,快走吧,在不走就来不及了!”

    明帝身边的内侍急切的劝着。

    明景却不动如松,他紧皱着眉头,却始终保持着一个帝王所能拥有的镇定与从容:“宣桓公,云钊,舒致远,郭敞等诸君进宫商议。”

    他是帝王,天底下谁人都可以逃,惟他不能。

    云娥华四处瞧了瞧,朝着明景无措道:“舒妹妹还没来吗?”

    大殿之上,是宫内最势高之地,明景下令,所有人聚集在此,不得慌乱,不得争抢。

    可眼下独独不见舒灵韵宫内的人。

    皇子公主还没来得及说话。

    明景也有些无措,刚要开口安慰,云娥华却边说边朝着舒灵韵的宫殿走去:“陛下要以大局为重,我去寻舒妹妹。”随后,转身吩咐太子道:“太子,你是兄长,定要护好父亲,护好阿弟阿妹。”

    说完便带着一个老媪一脚踩进了浑浊不堪,看不到底的污水之中。

    “灵韵!舒家妹妹!.....”

    云娥华走的不快,稍不留神,就不知踩到些什么,崴了身子。

    原本华丽的衣服早已经成了最麻烦的负累。

    “娘娘当心...舒夫人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老媪边扶着,边安慰。

    暴雨毫不留情的砸在每个人的脸上,暴雨如箭矢,砸的人生疼,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眼下雨势见大,还是要尽快找到灵韵。”云娥华的声音虽小,被暴雨声音带走了七八分,却极其有力量。

    “灵韵!”

    “舒家妹妹!”

    不知喊了多少声,一次次呼喊,一次次落寞失望。最后终于传来了回响。

    “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怎得亲自来了。”

    “这边雨大!快将娘娘带回去。”

    二人只能靠着呼喊在暴雨中交流。

    云娥华循声却越走越近:“舒妹妹,你还安好就好。”

    舒灵韵没有想到来寻她的竟是云娥华,心中五味杂陈,却容不得细想太多。

    “皇后娘娘快些回去啊!”舒灵韵有些急切,若是云娥华真的伤到了可怎么才好啊。

    云娥华伸出双手,保持着摸鱼的姿势,维持平衡,往前缓缓移着:“我方才在大殿上并未见到你,一时心急,便来了。”

    舒灵韵喊着:“我宫中屋门被冲垮了,砸了下来,压到了我宫内的一个女官,好不容易才将人救出来,故才还没到。”

    “无妨。”说话间,云娥华已然摸到了距舒灵韵三步远处,身后的老媪扶着她,她朝着舒灵韵伸出了手:“舒家妹妹扶着我,我带你过去。”

    舒灵韵闻言,瞧着那双白皙的手,早已经沾满了枯叶和污泥,却依旧温柔有力量的朝着舒灵韵伸了过去。

    她没有自称吾,没有自称予,她对着自己一直说着‘我’。

    她说,我来寻你了,舒家妹妹。

    她说,你将手递给我,我接着你。

    “舒妹妹。”云娥华迟迟未见动静,不由得出言。

    舒灵韵一时失神,她这一次真的发自内心的觉得眼前的这个庶女,是除了桓妙之外,撑得起母仪天下的第二人。

    她发自内心的敬佩,若换成她,她必然不会如此奋不顾身来此。

    因为暴雨涤荡着这个世间所有的黑暗,冲刷出来的是无数死在定安城内众人分散的尸体。

    或断指,或残肉,或断骨,或......

    光是想想就令人作呕。

    雨势又见小了。

    舒灵韵的嘴边带上了豁然的笑:“多谢云家阿姊。”

    闻言,云娥华用力掀起了睁不开的眼皮,也带上了一丝温柔的浅笑。

    云娥华的掌心柔软却有力,支撑着舒灵韵往这边毫无顾虑的走着。

    宫内的众人手拉手的连起了长线,相互支撑,互相扶持的走过了今生最难忘的路。

    云娥华和舒灵韵相视而笑,却恍然忆起了记忆中的桓妙。

    大殿之上围满了人。

    大殿之内。

    明景负手立于中央。

    身前跪倒了一片。

    身上的水流成柱般将整个殿内弄得潮湿不堪,滴滴答答的声音极细小。

    难闻的气味,死人腐烂的气味混着泔水味,充斥着每个角落。

    明景必须要做出一个帝王理应尽到的责任。

    “云家,桑家,莫家部曲及全部武将部曲,转移城中百姓,以云钊为主。”

    “喏!”

    “舒家,司马丞相率文臣诸众,遍寻城中医者,战后逢水灾,便要提防大疫。”

    “喏!”

    有大灾必有大疫,若不能未雨绸缪先将计划备下,若是时疫真的到来了,那可真的又要经历一次没有硝烟的战争了。

    “还请陛下出宫,迁往天静观。”云钊出言提醒着。

    明景伸手示意,无需再提,只道:“朕,乃是转移的最后一人。”

    帝王护皇城。

    “有朕在这里,天下人才会安心。”

    帝王与百姓同生共死。

    此话一出,殿内万籁俱静。

    “诸君,定安城,全都仰仗各位了。”

    “喏!”

    众臣趟着水,连家都没回,径直去了榷场,召集部曲。

    百姓生死,乃重中之重,死一人,便是帝王的罪孽。

    殿内空旷,只余明景与桓圳二人。

    明景张了张口,缓缓的吐了一口气:“桓公啊。”多少沧桑,多少歉疚,多少往事,依稀浮现,多少说不出来的话,都涵

    在了这三个字中。

    桓公啊,

    实在是我对你不住,实在是对你不住啊.....

    可眼下,剩下的事情也只能交给你了....

    桓圳动也不动,只默默的站着,眼神却越过了大殿,似是在瞧着外面依旧阴暗的天。

    半晌,稽首哑然:“臣,定竭尽所能,不负所托。”

    明景泪眼婆娑,雾气升起,他大步朝着桓圳走着,死死的攥住了桓圳的手臂,久久说不出话。

    “有劳桓公了。”

    没有怨恨,也没有致歉。

    没有怪他没有看顾好自己的亲妹,因为他不止是桓妙的兄长,更是天下人的桓圳,是桓家桓圳,堪当相才的桓圳。

    辅帝王,安万民,是他的使命。

    桓圳祖居定安,定安城淹,那必是官沟有了问题。

    前几月接连下雨,已经报了上来,只不过一步步的执行下来,又逢雨季,自然是慢了些。

    桓圳命人先去亭溪别院将桓婵护好。

    别院内的桓婵似是受了惊,发疯似的乱喊乱叫,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双眼猩红如血,嘴里不知喊着些什么。

    别院内除了桓婵和一位老嬷嬷外,再没有别的主心骨,一时之间,出也出不去,走也走不了,只能都守在桓婵身边希望她能够清醒一些。

    卫无尘选的那个孩子是个哑女,支支吾吾急的就想一头撞死,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别院乱了套,桓圳的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赶来。

    桑家这边。

    桑敬义进了宫,桑老太太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将家中女眷都召在了一处,命人护好,剩下的家将全由桑淮训和桑淮归调遣。

    桑姮带着桑嫣和莫晴竹,守在穆文君和桑老太太身边。

    “母亲,文君送母亲上山。”等了半晌,穆文君有些等不住了。

    桑老太太泰然自若的缓缓开口:“不,等着二郎回来。”

    “外边已然乱了,我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其民命重于吾命。”

    桑老太太胸有成竹的开口:“文君啊,再等等,会有办法的。”

    水已然没到了大腿,可桑老太太的话,似乎有着一种让人膜拜信服的魔力,一时之间,竟无一人在说走这个字,只是同主家一起,静静的等着,默默的祈祷着主君能够尽快的赶回来。

    桑敬义还没有进门便听见了呼喊:“桑淮训,桑淮归听令,趁着雨停,随我安置百姓。”

    “喏。”二人应了一声,再抬头,却早已不见了父亲的身影。

    过家门,不得入。

    二人齐齐抱拳:“祖母,母亲。”

    “祖母,伯母。”

    “去吧。”桑老太太的眼底闪过了一丝不舍:“随你们的主公去吧。”

    莫晴竹依依不舍的望着桑淮训,却不能说出一句阻拦的话。

    二人对视,含情脉脉,依依不舍。

    桑淮训转身欲走,却被什么钩住了衣袖,转身看,是莫晴竹的手指:“乐行。”莫晴竹却也只能道一句“早点回来......”

    “嗯。”是他对发妻最安心的承诺。

    我会早日归来的。

    可定安城百姓何其多,两日之内转移完全都是快的。

    “我也同去。”桑姮说着便要跟着兄长往前冲,却被穆文君眼疾手快的抓了回来,穆文君刀眼一挖:“你留下。”

    桑姮本就年岁大了,不好再嫁,若是依旧不改本色,抛头露面,只怕更加难寻夫家。

    桑姮看了看祖母,就好像没了气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

    所有人都要她做名门淑女,却从未有人要她只做桑姮,她明白的,这本就是她的责任。

    正当桑姮泄气之时,桑淮归的声音却在门外就像刚刚桑敬义那样传了过来“缈缈,伯父叫你与我们同去。”

    桑姮闻言眼中登时就有了光,穆文君的脸色变了变,桑老太太难掩上扬的嘴角,道“难嫁便不嫁了,一个姑太太,咱们家还是养得起的。”

    “母亲又纵着她,这世间哪有女子不嫁人的。”随后瞧着桑姮扬了扬下巴:“既然父亲唤了,你便去吧。”

    桑姮点了头,行了礼,便又朝着门口喊着:“阿兄先去,我换身衣衫自去。”

    “好!”

    桑姮转身去寻劲装了。

    “母亲,阿父说总有别家女君不方便搭救,带着缈缈好些。”

    “知道了。”

    二人隔着院子喊话。

    桑老太太轻笑了一声,苏媪也在一旁抿嘴“奴瞧着咱们家的女君啊就是比旁人家的好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现在还不是得要咱们家女君去救。”

    “缈缈到底是给你们灌了些什么迷魂汤,一个两个的竟都帮起她来了。”穆文君无奈于女子难管,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欸,这可是二郎叫去的,文君莫要气,若是气便等缈缈回来多骂她几句。”

    众人边笑边说着,说的穆文君也没了脾气。

    “我的女儿,我又怎得不知她是什么样子的,只怕她啊,没了家人撑腰要如何度过漫漫人生路。人,总该是要靠自己的。”

    “文君还是要看开些,儿孙自有儿孙福,缈缈自有她的福气。”

    桑姮得了令便欢喜的换了身玄灰色的劲装,深一脚浅一脚的蹚水走着。

    桑姮闻着腐烂的尸臭险些吐了出来,她强压着胸腔内的恶心,与满城漂着的残肢逆向而走。

    城内的高地只有那么几处,城内放不下了就只能往城外运。这样一来便可以双管齐下,两条路互不干扰。

    桑家负责的是官眷,需要往西边的高地上转移。

    桑姮刚出门抬眼在没到了大腿根的浑水之中搜寻着兄长的身影。

    污水恶臭望不见尽头,百姓有秩序的从污水中有条不紊的走着。

    桑姮抬手平衡着身子,朝着桑淮归的身影摸去。

    “缈缈,现下女君难寻,若是有女君遇险还是要救,咱们家又是运的官眷,自然能避嫌的就要避嫌,故此二伯带上了你,等下府内的在室女便交给你了。”

    “水灾时疫一般都是接着的,你可叮嘱好忍冬了?”

    桑姮回“三兄放心,忍冬自然知道。”

    桑淮归:.....

    这话一听,桑淮归便无奈的撇了撇嘴,这不就是没叮嘱忍冬。

    罢了罢了,伯母和桑嫣应该会想到的。

    桑姮跟着桑淮归蹚水到了裴家。

    桑淮归刚进门就朝着裴家家主裴秉烛喊着:“裴大人,裴大人。”

    “府中可都安顿好了?”

    桑姮无奈,只能跟着桑淮归身后喊着“裴家妹妹。”

    边走边喊,片刻就瞧见了裴云婕满身泥泞却异常欢喜的朝着他招手.....

    桑姮真的想扣瞎裴云婕的眼珠子,明明是她喊的,怎么裴云婕朝着桑淮归招手干嘛!她没看错,就是朝着桑淮归招手。

    桑姮:......

    众人:.....

    桑淮归却没有发觉异常,朗声喊着“请诸位移步门外。”

    桑淮归伸出了手,瞬间,裴府的人汇成了一条长长的人绳。

    桑姮牵着裴云婕的手。

    裴修霁转头依旧笑的如清风一般“有劳桑家女君了。”

    桑姮闻言报以一笑。

    门外,无数个人手牵着手,汇成了一道道人墙。

    在这个毁灭性的天灾面前,渺小的人类用不屈的脊梁昭告着上天他们的顽强不屈。

    他们无论贫贱,无论身份,互相扶持,互相信任。

    共同度过难关。

    他们相互加油鼓气。

    “桑家阿姊莫不是同辽北虞家女君一样厉害?”裴云婕跟在桑姮身后调侃道。

    辽北虞家,自建朝起便镇守北方,朝内掀起了一股又一股的腥风血雨,都动不了虞家分毫,也正是有虞家镇守,内朝各位才能安心的内斗,而不用防范北方的匈奴,得虞家守辽北,是上天之恩德。

    前一阵辽北的捷报才传进了国都,虞家同匈奴是生生世世的恩怨,父死子继,子死孙继,子子孙孙无穷尽,战争与仇恨也无穷尽。

    若是说桓妙是所以女子的梦想,那虞长缨在今时便成了所有女子的妄想,是桑姮心中不可望更不可及的神女。

    虞长缨。

    现在的众人还不知道,这个女子将会有多大的力量,足以凭一己之力,护河山百年安康。

    她的名字将会超越世间众多的男子,被铭刻在功臣册上,一笔一划,一字一字。

    得将长缨,天下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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