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日暮。
宫里传了旨意出来。
天家赐婚,要桑家和裴家结秦晋之好。
一院子的人跪在地上发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这日清晨,卫无尘刚下了朝就被人请去了皇后宫里喝茶。
皇帝,皇后,舒妃,还有早早到来的云老太太和云漪。
皇后娘娘的母亲和妹妹。
“阿敢来了。”皇帝唤了一声,神色不甚自然。
见卫无尘到来,云老太太有些惊讶:“卫将军怎么来了?”
卫无尘看了看皇帝的神色,挑了挑眉,不动声色道:“我来皇后娘娘这里讨口水喝,不打扰吧?”
“不打扰,不打扰。”还未等云老太太开口,皇帝就回了卫无尘:“老夫人有什么话就说吧。”
云老太太思量一二。
“眼下局势安定,人人都嫁娶两相宜,这不我这女儿家中还有一双孙子孙女的没有着落,还不知道我老妇人能不能看到那一天喽。”
说着说着语气就有些哽咽。
皇后娘娘见母亲这样,不得不出言安慰:“母亲说的哪里的话啊,儿孙自有儿孙福,莫要着急。”
见皇后娘娘不上道,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她便直说道:“眼下修霁和云婕都还没有婚事,我这心里焦急的很啊,想当初逃命的祖母,我的老老姐姐,将他们托付给我,这娥华你也是知道的。”
这话一出,屋子里静了几秒。
倚老卖老的来了。
“是,是。”皇后面色有些不好。
“那母亲...”皇后娘娘看着身旁二人的脸色,心里清如明镜,缓缓问道:“看上了哪家的孩子?”
“既然,皇后娘娘问了,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云老太太道:“我瞧着桑家就不错。”
此话一出,屋子里又静了。
卫无尘的面色登时黑了下来,只有两个眼睛黑洞洞地盯着云老太太。
见没人说话,云老太太环视一圈缓缓道:“怎...怎么?”
“没...。”皇后娘娘稳了稳心神,皮笑肉不笑,心道:还好陛下机警,提前将卫无尘喊来了。
皇后问:“为何是桑家?”
汝平伯府不显山不露水,只剩下一个桑敬义,虽说下面的孩子不少,可配裴家倒是高攀了。
却又转念一想,这种小门小户的女君,嫁过来,是最好拿捏的了,不上不下,嫁入裴府岂不是要每日都谨慎,豪门最喜这样的媳妇,听话,乖顺且家庭和睦,不必为母家费过多的心神。
可这样的人家,有很多,为何要桑家?
桑家的女君她们都见过,哪里都不出众,甚至俩连名声都不太好,究竟是哪一点吸引了裴家?
“不瞒陛下,娘娘。”云老太太说着:“桑家老太爷,桑同道,原来过定安,与我本有情谊。”
前尘往事穿梭茫茫岁月,带回了她的青春。
桑家在汝平也算有点声望,桑同道年轻时被举孝廉,而后被人推举到定安。
少年第一次离开故土,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孤身一人初来定安,自然对什么都好奇。
时至今日方思凝还记得桑同道那日穿的衣衫,浅灰色衣衫已经有些破旧,他跟在引领他的使者身后,前往报道地。
那使者见方家的轿子,便引着桑同道让路一侧,拱手行礼。
前方正好过来另一顶轿子,
冥冥之中,缘份由天定。
清风吹动轿帘,席卷着阵阵清香。
方思凝的轿子正好停在了使者面前,她百无聊赖将轿帘一掀,入眼便是桑同道那张憨厚老实的脸。
因为别人都在低头行礼,只有他杵着脖子四处乱看。
“见过女君。”使者行李后,并未听见回话,良久,小心翼翼地抬眼瞧着,顺着方思凝的目光看去,登时三魂丢了七魄,差点给自己前途看没了....
他忙扯着桑同道的衣衫:“还不见过方家女君。”
桑同道忙低头行礼:“见...见过女君。”
绯红随着风从脸颊爬到耳后。
方思凝倏然就笑了。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连说话都透着憨厚。
定安城里的人,都是人精,一个个在官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活像是滑不溜手的泥鳅。
日后这傻小子要是一直这样,可要被人玩死了。
“他叫什么名字。”
“女君问你呢。”
“桑...桑同道。”
桑同道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子,在汝平哪里能随随便便见到大官,这女子气度不凡,想必出身更加不凡,故此有些紧张。
使者见他紧张,怕他得罪了方思凝,忙补充道:“回女君的话,此人乃是汝平推举上来的官员,今日刚到定安,若有冒犯,还望女君见谅。”
她竟有些崇拜桑同道了,小小的少年,从家乡一路到定安,想必积攒了许多的勇气吧,却不想见到贵人还是紧张的不得了。
天底下顶顶聪明的人,都聚在定安,一块墙皮掉下来,都能砸死几个天才。
“叫他说。”方思凝有些嗔怪,随手点了一下桑同道:“定安的上官不喜欢这样连话都说不清楚的,都喜欢聪明的。”
她看向桑同道:“你记住了吗?桑同道?”比话还要娇艳华容的贵人扬了扬高傲的下巴,却不知,不是谁都能和她说上这么多话的。
“回女君。”桑同道吞了吞口水:“记住了,谢过女君指点。”
“起轿。”
方思凝走后,使者叮嘱道:“你看那女君的轿子上有方家的挂饰,此人就是方家的女君了,你好好记在,下次莫要认错。”
“不过你也没多少机会,她可不是谁都能见到的,今日算你我运气好。”
桑同道微微发愣,还要记住吗?
他方才连那人几个眼睛,几个鼻子都没看见,还要记住她什么样子?
果然,这定安城的官,不是那么好做的。
桑同道上任,兢兢业业,踏实办事,半年内破获大案两起,成为了城内有名的决曹掾。
“你同本女君讲讲,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方思凝躺在太妃椅上,悠哉悠哉的玩着投壶。
她身旁的侍女道:“回女君,最近城郊尸案破了,大街上都说新来的决曹掾有本事呢。”
“新来的...”方思凝将拿着箭的手搭在下巴上,柔荑白嫩如水葱,咀嚼着这三个字:“那你可知他叫什么?”
“姓桑,具体叫什么...”侍女有些犯难:“具体叫什么,奴实在是不知道。”
方思凝的眼睛登时就亮了起来。
她找到了比投壶更好玩的事情。
自此,定安城里的人都知道方家女君成了编外决曹掾。
再然后...
在桑同道上门后的第二日,大内下了方思凝和云瞒的赐婚。
“你要成亲,还是要他的命?”
她的父亲持刀架在桑同道的脖颈处,少年倔强不屈,始终没有垂一点头。
“成亲。”方思凝泪流满面,闭上眼睛缓缓道:“求父亲,放他回家。”
只要他回了家,定安城的人总会淡忘了他,他就能在汝平踏踏实实的过完一辈子,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定安的官场不适合他。
“我从未后悔嫁给你父亲。”云老太太道:“只是心里总有遗憾。”云老太太隐去了故事。
她知道那日桑同道存了死志,可从汝平一步步走来的少年,理由有另一番天地,而不是将锦绣前程甚至生命葬送在一个女子身上。
“桑家三女君很像他。”
“人生都有遗憾,恐怕这件事,不是老夫人一意孤行就能成的吧?”明帝开口。
“回陛下,老妇昨日已经问了孙儿,这不他母亲也来了。”云老太太道:“云漪愿意,修霁也是愿意的。”
“只是我老妇人总觉得要把我落下的,都补给桑家女君才好,故此厚着脸皮来求皇后娘娘了。”
一边是生身母亲和亲妹妹,另一边是养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无疑将云娥华架在火上烤。
“此事,桑家女君可愿意?”卫无尘缓缓开口。
是啊,方思凝愿意,云漪愿意,裴修霁愿意。
可有谁问过桑姮的意见,她是否愿意将自己的一生都交给裴修霁。
所有人都忽视了这一点。
总觉得成亲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就轻易的将两个人的一生匆匆葬送。
卫无尘迟迟不肯答应赐婚,就是想让桑姮发自内心的愿意,并不是被逼迫的。
在他们眼里,女子就该是男子的附属品,男子愿意娶,她就不能不嫁。
这世道对男人总是很宽容,却将一层又一层的枷锁罩在了女子身上。
他们谈论着她的一辈子,她自己却不知道,一人一句便将她的一辈子放在另一个人身上。
“若是女君不愿,那她与老夫人有何不同?”卫无尘杀人诛心。
“敢问卫将军。”云老太太疑惑道:“她因何不愿意?”
是啊,这样好的姻缘,她桑姮有什么不同意的呢。
云老太太以为卫无尘是来阻止的,没好气道:“不知是她不愿意还是卫将军不愿意啊?”
皇后娘娘皱着眉头刚想开口。
“并无,是无尘冒犯了,无尘只是怕又有一无辜女娘走了老夫人的来时路。”卫无尘淡漠如常,语气似刀。
若是她不愿意,他就算抗旨也会将她从这段姻缘里扯出。
此话一出,将明帝想叫桑姮出来自己选的话噎到了喉咙里。
他转而一想道:“既如此,那便将家中还有女君一同请到宫中,学一学规矩,就不必各家延请名师了,云婕也不会自己无趣。”
明景给卫无尘一个眼神暗示:为舅能做到的只有这样了,能不能将人从裴修霁身边抢回来,就靠你自己了。
一边是亲外甥,一边是岳母,这夹板气可够受的,偏偏舒妃还在旁边小声的阴阳怪气,方思凝的神态语气。
“从娘娘身边出来的人总不会差的。”云老太太笑道:“谢过圣恩。”
云老太太二人走后。
卫无尘起身告辞,明景意味深长地看着卫无尘道:“日后,你也日日来宫中学学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