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孩子一左一右地坐在路邊的長椅上。
洛川遙一言不發地看著凌煦南拆開包裝袋、拿出可頌,許久才忍不住開口:「你怎麼會有錢啊?」
「很奇怪嗎?」凌煦南將可頌掰成兩半,把大的一半分給他,「我被家裡趕出來之前私藏的,在育幼院都沒有什麼用武之地。」
洛川遙沉思片刻,「我不吃了,你吃吧。」
「真的很好吃的,你就試一下嘛。」凌煦南把可頌遞到他面前。
洛川遙依然沒有接過可頌,「凌同學,你花掉這些錢之後,還有錢可以吃飯嗎?」
凌煦南掰著手指算了算,「我只剩下不到10塊,應該是不夠了??」
洛川遙:「??」
他斟酌許久,盡量婉轉地提醒道:「凌同學下次做事情的時候,還是考慮一下後果比較好。」
「你真的不吃?」
為了越獄餓了好幾天的洛川遙摸著空空如也的腹部,「不用了,你自己吃就好。」
「錢沒了可以再賺。」凌煦南咀嚼著可頌,「就算真的要餓死,我也想要死得帥一點,至少吃到自己想吃的東西再死。」
洛川遙望著他慢條斯理的吃相,又想起他在育幼院時吃飯食不甘味的樣子,「看來你真的很喜歡吃這個。」
凌煦南見他堅持不吃,便把他的份也吃了,「嗯,你有什麼喜歡吃的東西嗎?雖然我現在買不起,但等我們賺了錢就可以一起去吃。」
「吃的??嗎?」洛川遙思索許久,「我大概是喜歡棉花糖吧。」——雖然他並不覺得他們現在這個樣子能賺到什麼錢。
「為什麼?」
洛川遙思索著,「不知道。其實我已經忘記棉花糖的味道了,但還是想再吃一次。」
凌煦南笑了,調侃他說這也算是喜歡嗎?光斑映在他臉上模糊了他的面容。洛川遙覺得自己已經聽不清他的聲音,在還沒有弄明白永恆之真諦的年紀,他卻希望這一瞬間定格成永恆。
之後的幾天,就跟洛川遙預料的那樣,年幼的他們輾轉了頗久,也沒有賺到一分錢,甚至被騙去打了半天白工。
凌煦南挽起袖子就要去跟老闆理論,被揍成豬頭依舊氣勢洶洶,在被打死之前被洛川遙及時攔下。
他們餓了兩天,有氣無力地躺在公園的滑梯上。
天空中繁星遍佈,萬里無雲,銀河有如溪流般湧動出細碎的光點。
洛川遙仰首,眼瞳中映著的星河閃爍著微弱的眸光。他說,凌同學,這是你想要的自由嗎?回答他的是漫長的沉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聽見凌煦南說:「你要回育幼院嗎?」
洛川遙搖頭。
「我覺得我要死了。」凌煦南平靜地說。他說,死亡是什麼感覺呢?會去什麼地方?銀河系的另一端嗎?還是宇宙之外?
洛川遙說,我也不知道,沒人能回答。
凌煦南抓著地上的雜草,「為什麼人們會害怕死亡?」
洛川遙低垂著眼睫,說,人們害怕自己消失。
為什麼呢?誰會知道?
凌煦南想了想,「我想去夜市、去商場、去公園、去電影院??」
洛川遙艱難地抬起眼皮,問他,還有力氣嗎?
「嗯。至少在消失之前??」凌煦南頓了頓,「再吃一次吧??棉花糖。」
在極度飢餓的時候,體力就像在跑馬拉松一樣飛速流失。洛川遙已經不記得他們是怎麼在餓到昏厥的邊緣穿過商場與公園——凌煦南還差點從樹上掉下來摔個狗吃屎。
凌煦南帶著他偷偷溜進電影院看了一會電影,又跑去夜市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搞到了棉花糖和一些小吃。
「凌同學,這是我第一次做這種事。」洛川遙看著他手裡的燒烤和關東煮。他自認為不是一個道德感薄弱的人,今天卻什麼小偷小摸的事都做了。
凌煦南笑,「後悔了?」
「沒什麼。」洛川遙抿了抿唇,伸手接過他遞來的棉花糖,「反正,以後也沒有機會做這些事情了。」
黏膩柔軟的口感在喉間蔓延,眼前的景象與兩年前的夏日祭合而為一。
將零食小吃一掃而空,體力也恢復了一些——按照凌煦南的說法,暫時死不了。
他們又登上了摩天大樓的頂端,俯瞰整座城市——大都會的夜晚依舊燈火通明,繽紛的燈光勾勒出街巷的形狀。凌煦南指著一處,說,我以前就住在那裏。
洛川遙想了很久,還是沒回憶起自己以前的家在哪裡。
寒風如利刃般刮過,在臉頰留下尖銳的刺痛。洛川遙說,自由是很痛的。
凌煦南反問,那不自由呢?就不痛了嗎?
從育幼院到這裡,充其量不過10公里左右的距離,對於洛川遙而言,卻像是逆著風,奔跑到億萬光年外的宇宙盡頭,直至聲嘶力竭。他從來沒有過這種體驗——無論是偷雞摸狗的悖德,還是歇斯底里的暢快。
他突然又想到死。死了以後會去哪裡呢?就算今天不死,明天呢?後天呢?一百年後呢?死後會像傳聞中那樣成為一縷孤魂在地球上徘徊嗎?還是會飄去另一個世界?還是真的會永遠消失,散入塵土,歸於虛無?
當育幼院眾人找到他們時,只見兩個小鬼頭還躺在地上看天空。
凌煦南迅速翻身起來,凶神惡煞地瞪著他們,「你們想幹嘛?!」
——明知故問。
幾個五大三粗的教官慢慢靠近他們。巨大的體格差距擺在面前,他們無疑很快就會被輕而易舉地抓獲。
凌煦南憤恨地「切」了一聲,同時悄悄觀察四周,試圖尋找能迅速逃生的路線。
就在他絞盡腦汁思索著如何逃跑的時候,突然聽見一聲驚呼。循聲望去,他瞳孔猛然一縮。
——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沉默的洛川遙爬上了欄杆。
洛川遙神色平靜得可怕,寬大的衣襬隨風搖曳,單薄瘦小的身影只靠鏽跡斑斑的細長欄杆支撐著,搖搖欲墜。
凌煦南大腦一片空白。
??為什麼?
洛川遙這一舉動使得現場的所有人都不敢輕舉妄動。畢竟這是在城市中心的摩天大樓,育幼院裡死了人可以輕易處理掉,但要是在這裡有小孩死掉的話,即使警方消極怠工,媒體也不會放過他們。
僅僅一瞬間,他們就做好了一切權衡。這就是大人的世界。
「你??你冷靜一點,先下來,好嗎?」大人們小心翼翼地誘哄著,即便洛川遙的樣子明明看起來比他們還要冷靜。
快逃吧。
——洛川遙這麼想著,餘光瞥向急得六神無主的凌煦南。
他不敢看下面,也不想往前看。他的世界似乎靜止了,無論是頭頂的飛雁,還是腳下的樹影,一切都靜止了。
——明明只是想幫凌煦南爭取逃跑的時間而已,可是站上來之後,為什麼那麼冷靜?
死掉也無所謂嗎?
才不是無所謂,他不想消失,一點也不想。
可是,就算消失了,又怎麼樣呢?世界一樣運轉,地球依舊繞著太陽在轉。無論是燈紅酒綠的夜市,還是充斥著歡笑與熱鬧的街道,一切都不會變。
電視雜訊畫面??風扇嗡嗡的聲音??
蘇打汽水??
面前出現了很多不該出現在這個場合的東西。洛川遙鬼使神差地後退了半步,險些懸空的刺激讓他瞬間清醒過來。
掉下去會粉身碎骨吧?或許就像煙花綻放那樣?他的身體會被大雨沖進河流、流入大海嗎?
他不知道死了以後會去哪裡,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消失。
——這些念頭在剎那間就被名為恐懼的黑洞吞噬。
他記得,在生死一線間,凌煦南死死抓住他的手臂不放手,動作來得比那幾個大人要迅猛得多。再次回神,他已經穩穩站在地面上了,好似剛才的跳樓風波從來沒發生過。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凌煦南魔能失控的樣子——那時候的他還不懂魔能力是什麼,只是捕捉到凌煦南眸中閃過的刺眼的紫色。
——那是光。
「逃??快逃??」
洛川遙呢喃著,還沒說完便脫力倒下,在聲聲呼喚中,意識逐漸消散。
一場大雨,下了很久,久到排水系統成熟的城市中心都水泄不通,久到室內發霉的氣味愈發濃重。
自由??
人誕生於男女歡愉時熱情高漲的瞬間——一顆受精卵,逐漸成形,長出大腦、四肢與心臟。
從孩童到少年,到青年、壯年、老年,然後死去——也許比這更早,但終歸還是會畫作一把骨灰、一抔黃土。最後的最後,是平靜,是荒蕪,無論是誰都一樣。
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或者說,我,真的存在嗎?
洛川遙用力睜開眼睛,一縷微弱的光芒破開黑暗,映入他灰藍的眼眸。他看見了蜘蛛絲佈下的天羅地網。
「你醒了?」身側響起熟悉的沙啞聲線。凌煦南將食盤推到他面前,「吃吧。」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到飢餓,餓到全身的力氣像是被抽乾了一樣昏沉。看著面前裝著剩菜的食盤,他還是拿起來吃了幾口,吃完用衣角擦了擦嘴,「我還以為??會死掉。」
「哪有那麼容易死。」凌煦南嗤笑。「很難吃吧?我吃了三天了。」
洛川遙微微瞪大了眼。原來自己已經昏睡三天了。他左右看了看,發現他們正處於一個狹小的、看起來像是倉庫之類的小空間裡,看樣子面積大概只站得下五六個人,兩個小孩這樣半躺著坐一起都顯得有點擁擠。「這裡是??」
「地牢。」凌煦南搶答,「他們把我們關在這裡了,說是要禁閉一個月。」
洛川遙蹙了蹙眉,卻沒有說話。
「喂,一個月耶!」凌煦南有些抓狂,「你怎麼那麼淡定?給點反應好不好?」
「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洛川遙垂眸,雙手悄悄握成拳,語氣近乎悽楚,「早就知道了。」
凌煦南「蛤」了一聲,「你早就知道?所以??」現在這種境況,也在你預料之中嗎?
後半句話他沒問出口,洛川遙卻心照不宣,「是,在出逃之前我就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我知道在外面流浪會餓死,我也知道被抓回來會被關禁閉。」
「對不起,凌同學??」
凌煦南抓著他的肩膀,打斷了他的道歉,「我不是要聽對不起,只是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
「沒人有資格替他人決定其命運。」洛川遙說,「而且??」
哪怕要經受如刀絞般的痛楚,我還是貪戀著那片刻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