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模樣,像極了不甘被囚禁的幼獸。
——這是洛川遙第一次見到凌煦南時對他的印象。
那個男孩剛被接到育幼院的那天,藍灰的頭髮凌亂不堪,一點點陷入暗沉。破損的衣物如麻布般堪堪裹住身體,臉上和露出的一截手臂上滿是瘀青的傷痕,毫無疑問是育幼院「教官」們的手筆。
——跟這裡的每個孩子一樣狼狽。
他激烈地反抗大人們的壓迫,屢次試圖逃出育幼院,但在挨了幾次揍以後也徹底老實了。洛川遙對此絲毫不感到意外,畢竟每個被甜甜圈育幼院收容的人都經歷過這些。
在育幼院,凌煦南不跟任何人講話——與洛川遙的拘束和被動不同,前者更加反叛、銳利,兇狠的表情叫人不敢靠近。
他吃飯吃得很快,狼吞虎嚥,哪怕飯菜寡淡甚至難吃,其他人都吃不下想偷偷倒掉,他也會食之無味地一口氣塞進嘴裡,麻木地咀嚼,麻木地吞嚥。
某天吃完晚飯,洛川遙來到庭院裡,坐在星空底下看書。
路燈的光打在陳舊的書頁上,一字一句、一頁一卷,彷彿構建了一個虛幻又真實的世界,牽動著他的心緒起起伏伏,也牽引他的思緒走向深邃的旋渦。
洛川遙不僅享受閱讀,也享受寫作。文字能夠以有限構建無限、以靜止掀起漣漪、以具體表達抽象??當然,這個時候的他還不懂這些,只是隱隱感受到了文字的魅力,沉溺於用文字創造一個現實之外的、完全由他掌控的虛幻世界。
良久,他看書看到眼睛發澀,才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他這才注意到,庭院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個人。
——凌煦南站在月光下,殘破的衣角被風吹起,與彎月交相輝映的燦金色眼眸不知聚焦何處。
洛川遙沒由來地想到了「孤獨」一詞——他從不覺得整日與書為伴的自己是孤獨的,面前與他年紀相仿的眼神渙散的男孩,卻讓他產生了一種「看起來很孤獨」的感覺。
「那個??」洛川遙低聲試探,「你是叫凌煦南嗎?」
凌煦南掃了他一眼,臉上是超越年齡的冷峻神色,沒有說話。
「我、我叫洛川遙!」洛川遙不擅長和陌生人搭話,這次卻鬼使神差主動開啟話題,「凌同學你好像剛來沒多久?」
凌煦南沉默數秒,終於開口:「乾你屁事。」
洛川遙第一次聽見他開口講話,便被他異常乾澀沙啞的聲線和粗魯暴戾的語氣嚇得一振,猶豫了片刻還是向前一步,「凌同學??討厭這裡?」
像是打開了什麼開關,凌煦南沒有再抗拒跟他對話,「??我遲早要逃出這鬼地方!」
「去哪裡?」
「不知道。」
「??」洛川遙一時語塞,想了想,又說:「凌同學有家人嗎?」
凌煦南聞言「嘖」了一聲,「他們把我丟掉了。否則我也不會在這裡。」
他似乎不想提及家庭的事,迅速轉移了話題,「喂,你也想離開這裡吧?」
「啊??離開?」洛川遙一愣,「我??」
他當然想要離開,想要逃離食不果腹還隨時會被虐待的生活,想要回到那個溫暖的家。但家早就沒了,他根本無處可去。
「不想離開就不要跟我講話,好好當你的乖乖牌。」凌煦南扭過臉,「我最討厭你這種對自己的命運無所謂的傢伙!」
洛川遙:「??」
他不是對命運無所謂,只是深知自己無力抗爭。他對抗命運的方式只有遠離現實、鑽進小說世界裡自我麻痺,是軟弱的逃避行為。
最後呢?還不是一樣?他只會隨著這座幽深肅穆的育幼院一同腐爛長眠。
他在心底深深自嘲著,面上卻絲毫不顯,落入凌煦南眼裡便是被說中了的啞口無言。
凌煦南抱著臂冷哼一聲,「你就繼續活在夢裡吧。」
洛川遙目送他走遠。
*
洛川遙喜歡觀察他人,尤其是像凌煦南那樣與周圍格格不入的人。
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無論是像自己這樣軟弱沉默的,還是像凌煦南那般頑強掙扎的傢伙,都於地球上的每個角落隨處可見。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無限近卻無限遠,哪怕近在咫尺呼吸相融,卻永遠無法真正觸及彼此,只得輕如鴻毛地拂過他者的命運。
「那孩子很孤獨。」很多見過洛川遙的人都這樣評價他。那時候的他在做什麼呢,大概是抱著書本坐在角落,暗自思索著「其實大家都一樣孤獨」吧。
但洛川遙知道,凌煦南喜歡吃花椰菜,不喜歡吃白菜——雖然他吃飯時是無差別的狼吞虎嚥,但吞嚥時細微的速度差別還是暴露了他的喜好;他還知道,凌煦南會在大家都熟睡的半夜悄悄爬起來,跑到們看不見的地方拼命鍛鍊身體,只為有一天能從這個名為育幼院的煉獄順利脫身——微小的信念竟能在人心中滋長爆發出那樣強大而源源不竭的力量,一種窮極一生、燃盡靈魂也在所不惜的力量。
哪怕人與人之間永遠不可能相互靠近,但在與他人產生連結的剎那,感受到對方胸腔中排山倒海的力量的剎那,孤獨就被輕而易舉地吞噬了。只是這樣而已。
感受到熾熱目光的凌煦南朝他望過來,在即將對視的瞬間,洛川遙敏捷地轉移了視線。
「你在看我?」
面對凌煦南冰冷的質問,洛川遙躊躇片刻,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凌同學很特別。」
「哪裡特別?」凌煦南依然保持著抱臂的動作,漠然睥睨著洛川遙,神色有如在逗弄一隻弱小的幼蟲。
洛川遙沒有捕捉到他微妙的神情,將凌煦南語氣中的輕佻解讀成了厭惡。他不動聲色地後退了半步,「對、對不起??」
「道什麼歉?我又不會吃人!」凌煦南強勢地向前邁了一步,將他逼向牆角。很顯然,洛川遙膽怯的姿態才真正令他厭惡。
洛川遙退無可退,只好別開臉,沉默不語。
「你總是這樣,無論別人對你做多過分的事情都不反抗,被打成豬頭還只會忍氣吞聲,就算不是自己的錯也不時把對不起掛在嘴邊。」凌煦南的氣息近在咫尺,讓洛川遙有點喘不過氣。
洛川遙抿唇,道歉的話又險些脫口而出,到嘴邊時被他咽了回去。
——一味的退讓帶來的從不是安逸,而是得寸進尺。
——退讓不是因為溫良,只是害怕受到傷害。
這就是凌煦南厭惡他的原因。原來不只是他在觀察凌煦南,凌煦南也在悄悄關注著他。前者對他個性的洞悉甚至比他自己還要深。
「不過,你明明那麼軟弱,卻寧願被打也要打破規矩偷偷看書,」凌煦南放鬆了對他的禁錮,「這樣看來,你好像也沒那麼沒用。」
洛川遙眨了眨眼睛,思索著他話中的用意。
「我是說??」凌煦南輕咳一聲,移開視線,「要跟我一起逃走嗎?離開這個鬼地方,奪回本應屬於我們的自由。」
「你??是在幫我嗎?」洛川遙莫名地不敢看他。
「不是。我是在幫我自己,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根本出不去。」凌煦南淡淡道,「再說了,你不想出去嗎?這對你也沒壞處吧?」
交易??嗎?
不,不對。
洛川遙嘴唇顫了顫。理智告訴他,凌煦南是在跟他做交易,而且是一樁注定失敗的交易。他很想告訴他「你根本不知道這個育幼院有多可怕」,此刻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外面有什麼?有夜市,有河流,有學校,有在父母庇佑下無憂無慮成長的小孩子,還有??棉花糖。
上一次吃棉花糖是什麼時候呢?他已經記不清了。好像是在夏日祭的夜晚,蓬鬆綿軟的甜蜜在唇齒間蔓延之時,繽紛的煙火忽明忽暗地映著母親模糊的面容。
育幼院裡有什麼?他一無所有,除了一顆尚且還在跳動的心臟。
他微微仰首,望向逆著光的凌煦南——他的輪廓被陽光勾勒出一層淺淺的金色。
——但現在,多了凌煦南。
「同伴??」他呢喃道。
凌煦南挑眉,「你說什麼?」
洛川遙遲疑:「凌同學和我,是同伴嗎???」
「??」
凌煦南沉默許久,才緩緩吐出幾個字:「??你覺得是就是吧。」
後來他們是怎麼逃出育幼院的,洛川遙已經忘記了。他只記得他們無數次嘗試越獄,被打得鼻青臉腫,終於在一個夜晚,拖著傷痕累累的幼小軀體,從宿舍樓後方裝滿鐵絲網的高牆上翻了出來。
他們跑了很久,很久很久,踩著被昏黃路燈拉長的影子,穿過紛繁嘈雜的街巷,越過炊煙裊裊的夜市,直到鐵鏽味漫上喉頭,才落足於倒映著星河的溪水邊。
兩人遍體鱗傷,氣喘吁吁,貪婪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
「阿遙,你知道嗎?」凌煦南躺在草地上,聽著自己砰砰的心跳聲,嗅著夜雨過後新鮮泥土的氣味,「天龍街有一家麵包店的培根可頌很好吃,要去吃嗎?」
兩個小不點共同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再生疏也熟絡了。凌煦南已經把洛川遙當成了好哥們。
洛川遙趴在溪邊洗臉,冰涼的溪水很快沖去了熱汗。「可是我們沒有錢??」
見凌煦南臉上閃過狡黠之色,洛川遙打了個寒戰,「你不會要??」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在意這些幹嘛?走啦!」凌煦南扯著洛川遙的衣角,直奔天龍街。
洛川遙反應不及,「等??」
麵包店的暖氣開得很足,還播放著輕快的圓舞曲作為背景音樂。
洛川遙瞠目結舌地看著凌煦南站在收銀台前,從衣服內側的口袋裡掏出一疊皺巴巴的紙鈔,從店員手裡換來一個熱騰騰的可頌麵包。
凌煦南炫耀般的朝他晃了晃手裡的包裝袋,還不忘眨眨眼,「一起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