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于是灵魂出窍,观察他们。
给顾筠席打电话前我已经设想了几种场景,权衡之后或许现在确定的方法是最解气的。那张薄薄的纸被我翻来覆去的折,已经变得很脆弱,最后我将它塞进包包的夹层,短暂的犹豫后拨通了那个电话。
“晚上一起吃饭吧,我有事告诉你。”距离上次我们好好地坐下来吃饭可能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但这还是我第一次不提前和他说就提出晚上见面。
电话那端明显的沉默了一下,我便又问:“怎么,顾总应该不会忙得连个晚饭时间都腾不出来吧?”
他不理会我的嘲讽,对秘书说了些什么以后才回答我:“知道了,晚上来接你。”
“不必了,我自己打车去,地址发我就好。”说完我就挂了电话,到傍晚时间其实还早,足够化妆换衣服的,可我现在就开始准备了。
红色太艳,黑色太闷,白色太单调。
最后不知怎的我想起衣柜深处被放在箱子里的那条墨绿色绸缎连衣裙,还是当初度蜜月的时候无意间看到的,顾筠席都没叫我试就买了,说是一眼相中绝对适合。
裙子很好看,也衬得很白,可买回来穿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今天就再穿一次吧。
穿鞋时我略过一众高跟鞋,挑了双不常穿的米色玛丽珍鞋。我背着包确定里面的那张纸完好无损地放着,这才出门。
顾筠席发了定位过来,我便直接按照那个地址叫了车。那是一家私人餐厅,若是预约也不一定能排得上,何况他还是临时定的位置,我在心中不由感慨他如今到底是不一样了。想起几年前这家餐厅刚开的时候我想去,他还是托了好几个朋友才订到位置,如今难免有种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感觉。
去的路上我从通讯录中找到弟弟的名字,点开发消息,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七个月前,正是过年的时候,他发了一句新年快乐外加一个转账记录,我没有领也没有任何回复。
现在我编辑了一条信息:我决定和他结束了。
然而消息没有立刻发出,我又习惯性地犹豫了。就像几个小时前打的那通电话一样,突然告诉顾筠席见一面,现在又突然给弟弟发消息。
除了突然我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自己的行为。其实我大可不必告诉他,毕竟我们已经没有什么经常联系的必要了,我也完全不了解他的生活,上次见面大概还是我结婚的时候,除了逢年过节礼节性的问候,我们几乎不找对方。
突然我感觉到车速加快,司机一脚油门下去想抢着黄灯过,在十字路口,而且是事故多发的路段,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也不等想明白就见另一边的卡车已经撞了上来。
我脑子里想的是家里的灯关了吗?会有人通知弟弟我遭遇了车祸吗?顾筠席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最重要的是我好想吃那家餐厅的松鼠鳜鱼啊。
人群围了上来,一片嘈杂,天色渐暗路灯亮起,暖黄色的灯光落入我的眼中晃的眼泪直流。我挣扎着从车里爬出来,最后救护车来了,我看着他们把我和司机抬上车。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仿佛灵魂出窍。
在关门的一瞬间“我”也跟上了车,自己看自己有些奇怪,那条墨绿色的裙子染了血,我手里死死捏着一张纸,是那张本来塞在夹层的检验单。“我”伸手试探自己的鼻息,应该是死了吧,不然“我”怎么漂浮着。
到了医院“我”又跟着下车,在抢救室前站了好久,直到顾筠席慌慌张张地跑来。
“你来啦。”他自然听不到“我”说的,“我”坐在他身边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可即便知道他听不见,“我”还是自顾自说着,“你会伤心吗?还是说你就解脱了呢?”
顾筠席缓过神后叫秘书买了杯咖啡,他则仍坐在原地,打开手机看着信息,这是我们的聊天记录,他翻到头慢慢往下滑,以前一天能聊好久,就算再忙也会发消息,可到了后来就变成了不回来吃、忙,别等我、不回来了等,而这半年来索性连消息都不发了。“我”见他一脸悲痛,看着那聊天界面发怔,好像是有多后悔一样。
“顾总,咖啡。”他秘书回来了,除了咖啡还带了一块三明治,放下东西后他就打算离开,“我去车里等。”
这下又只剩我们两人,准确来说是只剩他。咖啡买回来了,他拿出来又放回去,结果是一口没喝,起身来回踱步,“我”看得出他很焦躁,说不担心是假的,换位一下如果在里面的是他,“我”或许会更不理智。
“为什么之前不好好珍惜呢?”“我”语气应该是有些幽怨的,这倒很符合女鬼的形象,只可惜我说再多他都听不见,也不知他的这番懊悔会持续多久。一般人就是一条狗养了十年突然死了都会难过,我们夫妻一场,还没闹到感情全无的地步,他会伤心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时间久了“我”也不指望他能隔三差五地来看我。
“哎,”“我”幽幽叹了口气,“我最喜欢铃兰了,要是记得就给我带那个吧。”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出来递给他一张纸,上面血迹斑斑。
“我”明显感觉到他在看清上面的内容之后呼吸有一瞬间的暂停,刚想出声安慰他几句,就见他捂着脸不停地颤抖。完了,他哭了。
“你哭什么,哭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吧?我都死了,明明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没完成,而且今天的晚饭都没吃成。”“我”心中还在怨恨那个司机,“行车不规范,自己两行泪啊。”
又过了好久,久到我觉得时间都快停止的时候,响起一阵脚步声,等我抬头的时候人已经出现在我面前。
是谈昭霖,我弟弟。
“消息也没有发出去啊。”他好像又变高了,“我”不免要仰头看他,“你过得怎么样呀?如果知道会这样,我一定会在此之前见你一面的。”
谈昭霖突然与“我”对视,虽然我知道那只是凑巧他的眼神看向了我,但还是把“我”吓了一跳。
顾筠席起身,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我”甚至猜想,如果没有今天这回事,他们就是在街上遇见了也不一定会认出对方。
“我”好奇他们会做什么,也不过是各自拿着一支烟没有点燃,两人站得有些远,似是刻意保持着距离。
“你们就是随便说点什么也好呀。”“我”在他们两人之间走来走去,如果有人可以看到“我”,那么这一幕一定很搞笑。
医生又一次出来,这回摇了摇头。
“看来我真死了。”“我”自言自语道,“不知还能这样待多久。”
“姐夫,节哀。”谈昭霖终于开口了,他声音有些发紧,听着很不自然。
这句话让顾筠席手一抖,夹着的那根烟掉落在地,他弯腰去捡,然后整个人就靠在墙上毫无掩饰地哭起来,嘴里不停说着对不起。
“阿昭,我对不起她。”
他这一声“阿昭”叫“我”愣了神,以前“我”是这样叫谈昭霖的,他竟然还记得。
“你姐姐怀孕了,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我。”
“我”身形一顿,那张纸是孕检单,但我本意不仅仅是想告诉他我怀孕了,还想告诉他孩子是别人的。
“我”望着他那张满怀歉意、深感绝望的脸竟也不觉得愧疚,心中还有些得意,“你要觉得是那便是了吧,反正死人也不能开口。原本我只想编个谎话刺激刺激你,如今叫你一直觉得亏欠我,也好。”
谈昭霖也红了眼眶,最后眼泪掉下来砸在地上。我从没打算再过问他的人生,也没打算告诉他我发生的一切,此刻他的眼泪或许是为我的死亡而流,也或许是为了我的不幸,又或者其他的个中缘由。
“你到底在哭什么呢?”“我”深感困惑,“阿昭,是还没有忘记吗?”
“我”话音落,他竟哭得更凶,两个大男人在我面哭成这样倒是有些稀奇。但大抵上多少都是为了我的死亡而感到悲伤,这点“我”还是可以确定的。
后来两人一同离开,顾筠席本想叫阿昭和他回去一起住一晚,但是阿昭婉拒,自己回了很久没去的老房子。“我”纠结着是跟谁走,最后选了阿昭。
那座老房子的钥匙我们各有一把,可这些年谁都没去过。里头落了灰,不打扫根本不能住人,但是看谈昭霖也不像是要去打扫的样子。他从外地赶来,开了几个小时的夜车又听闻我的死讯,此刻很是疲惫。他随便掸了掸沙发上的灰尘坐下,“我”反正也死了,顾不上脏就跟着他坐下。
现在“我”多么想抱一抱他,“反正都这么久不联系,你就当我早死了吧。”“我”侧身用手肘撑着头看他,他好像变了,又没完全变。
“姐,你为什么从来不回我消息呢?电话也不接,我都要记不起你的声音了。”他有些哽咽,“婚礼上我没有祝福你,你是否一直怨恨我?”
“阿昭,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个怪你。”“我”摸着他的脸,“我们说过以后互不打扰的。”
不知怎的“我”竟觉得我们就是在对话,没有任何阻碍。
“虽然你不找我,但我知道你过得并不快乐。你以前对我说绝不后悔,可如今发生这样的事,我也没法当面问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后悔。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我能替你回答。”
“我从不后悔自己做的每一个选择,如果错了我也认,那都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会对自己负责。你也不必一直纠结这个,有些事情注定是错的就没有办法改变,有些人注定不能在一起也强求不来。”时隔多年,再一次与他谈心居然是现在这副样子,自说自话。
“我”感到自己变得轻盈起来,或许待不久了,或许只是为了让我再见阿昭一面。
“我”站起来,走到阳台前拉开窗帘,灰尘在光线下抖落,飘散在空气里,七月流火,天气要转凉了,“阿昭照顾好自己啊。”
在谈昭霖眼里不过是窗户没关上,风吹过掀起了帘子。
“对了,虽然知道这样和你说你也听不见,但我还是希望有一天你会去到我家,发现我放在梳妆台抽屉里的那封信,如果你看到了就收起来吧,我不想给顾筠席了。”“我”站在阳光下回头看他,想起那封信。
那是我对顾筠席最后的坦白,可现在“我”觉得没有必要了。
至于我最开始说要告诉顾筠席的事情,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