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城的初夏清晨总带着水汽。赵明玥推开临河的雕花窗棂时,薄雾正从浣纱河面升起,将沿岸的杨柳晕染成深浅不一的青黛色。几个浣衣女跪在青石埠头上捶打衣物,木杵声隔着水雾传来,像某种悠远的更漏。
"小姐,今早送来的账册。"绿腰捧着鎏金托盘进来,新摘的茉莉花挨着墨砚摆放,清香混着松烟墨的气息在室内萦绕。赵明玥拈起一朵茉莉别在耳后,指尖划过账本上"漠北驼绒"四个字时微微一顿——墨迹比寻常徽墨要蓝三分,是青州特产的石青颜料。
窗外忽然传来货郎的吆喝:"卖绒花嘞——北境新到的雪貂绒!"她探身望去,那货郎的扁担上挂着串铜铃,随着步伐摇晃出三长两短的节奏。是漠北探子的暗号。
"去称二两。"赵明玥解下腰间荷包,"要挑青灰底色的。"
绿腰下楼时,她迅速翻开账册夹层。果然有张薄如蝉翼的羊皮纸,上面用针刺出北斗七星的图案,第七颗星的位置粘着粒沙金——漠北金矿的标记。
日头移到天心时,赵氏商行的后院飘起茶香。赵明玥跪坐在紫竹凉席上,看老仆赵忠摆弄那套雨过天青茶具。泉水在银铫子里咕嘟作响,廊下的画眉鸟偶尔啁啾两声,啄食着青瓷盏里的枸杞。
"小姐尝尝这个。"赵忠从锡罐取出茶饼,"南陵刚到的雾山银针。"
茶饼掰开的瞬间,赵明玥嗅到一丝熟悉的松木香——是萧景珩书房惯用的熏香。她不动声色地碾开茶叶,在碎末里找到半片压扁的冰玉棋子,上面刻着"青州"二字。
"忠叔。"她晃着茶汤,"前日送云锦的南陵商队,可还停在码头?"
老仆添炭的手顿了顿:"今早卸完货就往西去了。倒是留了个小厮..."话音未落,院门吱呀作响。昨日那个卖绒花的货郎正站在门外,怀里抱着个扎蓝布包袱。
"赵小姐万福。"他笑得憨厚,"您要的貂绒..."
包袱解开时,几只绒球滚落席间。赵明玥拾起最胖的那只,捏到硬核的刹那,货郎突然用漠北方言低声道:"北斗第七星……"
午后的阳光斜穿过织坊的高窗,将千丝万缕的纱线染成金红色。赵明玥抚过新上的织机,指尖掠过浮光锦上暗藏的纹路。织娘们踩着踏板,梭子在经线间穿梭的声响,像极了宫变那夜箭矢破空的嗡鸣。
"这匹的花样特别。"织坊管事捧来月白色锦缎,"掺了冰蚕丝的。"
赵明玥对着光细看,缎面暗纹竟是微缩的北境地图。她突然想起萧景珩那日说的"勿送丝绸",指尖在标注青州的位置轻轻一刮——丝线突然断裂,露出底下靛青色的底纬。是军械司特用的防火布。
"小姐!"绿腰气喘吁吁跑来,"太守夫人送来帖子,邀您明日赏荷..."
帖子是洒金笺,印着并蒂莲纹。赵明玥对着烛火一看,莲心处竟显出针尖大的"景琰"二字,墨色与那日黑玉棋如出一辙。
戌时的书房只点了一盏琉璃灯。赵明玥展开母亲留下的信札,羊皮纸已经泛黄,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北燕宫廷的香料配方。当她将第三张信纸对着灯火时,空白处渐渐浮现出淡褐色的字迹:
「珩儿若见北斗第七星亮,便将金步摇交予玥儿」
窗外忽然掠过一道黑影。赵明玥迅速吹灭灯烛,短刀无声出鞘。瓦片轻响过后,窗棂上多了个蓝布包裹——里面是半块黑玉虎符,断口处还沾着新鲜的血迹。
夜雨悄然而至时,赵明玥正倚在美人靠上穿茉莉花串。雨滴打在荷叶上的声响由疏到密,混着远处画舫飘来的琵琶曲,将锦州城裹进潮湿的静谧里。
绿腰端来安神茶,见她对着黑玉虎符出神,轻声道:"小姐,该歇了。"
"再等等。"赵明玥将花串挂在帐钩上,幽香中想起萧景珩曾说茉莉能镇魂。雨幕里忽然亮起一盏灯笼,货郎的身影在院墙外一闪而过,铜铃声被雨声吞没前,她分明听见三声布谷鸟叫——漠北的紧急联络信号。
五更的梆子声刚敲过第三遍,锦州知府的八抬轿辇已碾碎赵府门前未化的春霜。赵明玥正对镜绾发,铜镜里映出绿腰跌跌撞撞扑进来的身影:"小姐!宫里...宫里来人了!""我就知道!"
梳篦"咔"地断在青丝间。她盯着镜中自己眉间那点朱砂——昨夜才用铅粉遮掩过的旧伤,此刻在晨光下竟红得滴血。窗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十二名绛衣太监正穿过垂花门,为首的掌印大监手捧黄绫圣旨,玉轴在熹微中泛着棺木般的冷光。
"更衣。"赵明玥指尖拂过妆奁底层那枚黑玉棋,棋子边缘还沾着前日从貂绒里剥出的沙金,"取那套绣金翟衣。"
前厅的石榴树突然惊起一群麻雀。圣旨展开时,露水正从"奉天承运"的织金龙纹上滚落:"...南陵二皇子元稷,天潢贵胄,适婚娶之年。特聘赵氏明玥为皇子正妃,择仲夏完婚..."
庭院里的海棠簌簌落下花雨。赵明玥盯着圣旨末尾的朱印,那抹猩红让她想起萧景珩剑穗上凝固的血——三日前截获的密信里说,他在朝堂上当众撕了和亲草案。
"臣女..."她突然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的血渍恰巧盖住"元稷"二字,"旧疾未愈..."
"小姐万万不可!"赵忠将茶铫子砸在青石案上,沸水溅湿了刚送来的聘礼单子,"那元稷是南陵出了名的残暴,去年才杖杀了三个侍妾..."
赵明玥摩挲着随圣旨送来的《棋经》。翻到"摇光局"那页时,夹着的冰玉棋子突然滚落——棋子内壁用针尖刻着微缩的南陵皇陵图,第七处陪葬坑的位置标着朱砂点。
"忠叔看这云雾茶。"她突然举起茶盏,"比母亲在世时喝的如何?"
老仆的手猛地一颤。永昌七年先帝赐毒酒那日,用的正是这种青瓷云纹盏。此刻盏底沉着几片异常翠绿的茶叶,对着光能看到叶脉里嵌着的金线——南陵暗探专用的传信手段。
窗外传来工匠钉箱笼的闷响。陪嫁的浮光锦在日光下流转着诡异光泽,赵明玥用银簪挑开一匹的暗纹,靛青丝线里绞着某种金属细丝,触手冰凉如蛇鳞。
子时的更鼓闷闷传来。赵明玥跪在祠堂,看着火舌吞噬母亲的信札。羊皮纸卷曲时浮现出更多褐字:「元稷实为刘墉养子...青州盐市乃局...」
"小姐!"绿腰跌撞闯入,"货郎的尸首...挂在城楼上了!"
铜铃的碎响自远方飘来。赵明玥拨开窗棂,月光下那个总挑着绒花担子的身影在风中摇晃,蓝布包袱散开处,三颗冰玉棋子正滴滴答答淌着血——其中一颗裂开,露出里面蜷缩的纸条:北斗第七星危。
大婚前七日,宫里来的梳妆嬷嬷捧着鎏金妆奁踏入闺阁。赵明玥凝视着镜中满头珠翠的倒影,突然按住嬷嬷描眉的手:"这盒螺子黛..."
"回姑娘,是二皇子特意从南陵..."
铜镜突然映出窗外掠过的玄色衣角。妆台上一盒口脂无故翻倒,朱砂色在绢帕上洇开,恰似皇陵图上被圈出的第七处关隘。嬷嬷的指甲在妆奁夹层轻叩三下,留下三道新鲜的划痕——北燕死士的警示信号。
寅时三刻的送亲仪仗如血蟒蜿蜒过城门。赵明玥攥着袖中淬毒的银簪,听见喜轿外传来驼铃声。掀开帘角时,她看见熟悉的铜铃系在黑衣人腰间——那人抬头刹那,面具眼洞里闪过一道疤。
是萧景珩的左副将周凛。
轿底突然"咔哒"轻响。赵明玥摸到冰冷的机关匣时,远处城楼上突然传来号角——青州方向腾起的黑烟,正将北斗第七星吞没。匣中躺着半枚虎符,断口处的新鲜血迹拼出个"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