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黄昏将朱雀大街的槐树镀上一层金箔。萧景珩的玄色马车碾过满地落花,车轮卷起的花瓣粘在描金车辕上,像溅开的胭脂。周凛策马跟在车侧,忽然俯身低声道:"王爷,谢尚书府上的西府海棠开得正好,要绕道看看么?"
车内传来银匙轻碰瓷盏的脆响。萧景珩正用鎏金小匙搅着冰镇梅子饮,琥珀色的茶汤里沉着碎冰,映出他眼底的倦色。三日前在锦州截获的那批走私兵器,刀柄上全都刻着北燕军械司的暗记,可淬火的痕迹分明是南陵工匠的手法。
"不必。"他掀开车帘,恰见一队金吾卫押着三辆囚车经过。铁链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的湿痕,最后那辆囚车里蜷缩的身影有些眼熟——是兵部库房的刘主事,半月前还呈过漠北军报。
马车拐进玄武街时,檐角铜铃突然齐齐作响。萧景珩抬眼望去,一群灰鸽正掠过暮云阁的金顶,羽翼扫过琉璃瓦的声音,让他想起赵明玥离京那日。也是这样的暮春,她红衣白马穿过漫天柳絮,发间金步摇的流苏缠住了飞过的鸽群,在晴空下荡出细碎的光弧。
"王爷,前面就是文渊阁了。"周凛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李公公说陛下今日..."
话音未落,街角突然冲出个抱着卷轴的小太监,险些撞上马头。卷轴散开时,萧景珩瞥见一角熟悉的笔迹——是赵明玥母亲绘制的《北境十二州堪舆图》。
麟德殿的三十六盏鎏金宫灯将夜宴照得恍如白昼。小皇帝裹在过大的明黄龙袍里,正偷偷用银箸蘸着蜂蜜,在案几上画了只圆头圆脑的狸奴。听见通传声,慌忙用袖口去擦,反倒将蜜渍抹成了长长一道。
"皇叔快尝尝这个!"少年天子推过一碟金丝蜜枣,指尖还粘着晶亮的蜜糖,"光禄寺新制的..."
萧景珩执起玉著,在清蒸鲥鱼的鳃边轻轻一拨。鱼鳃下藏着的冰玉棋子沾着琥珀色酱汁,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光。余光里,谢衡的侄女——那位穿月华色留仙裙的闺秀正用缂丝团扇掩唇,扇面上用银线绣着的北斗七星图,第七颗星的位置缀着粒朱砂。
"陛下可知鲥鱼多刺?"银箸突然折断鱼头,露出脑骨里塞着的绢条,"就像某些人的心思。"
丝竹声戛然而止。乐师抱着的琵琶"铮"地断了一弦。小皇帝盯着滚到案边的鱼头,脸色比身上的龙袍还黄三分。谢家小姐的团扇"啪嗒"落地,露出扇骨上刻着的微型机关——正是北燕暗卫常用的毒针匣。
"这鱼..."萧景珩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还是江南的做法地道。"
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六部尚书、宗室亲王、甚至还有几位世家闺秀,皆垂首静立,唯独兵部尚书刘墉站在御阶旁,眼底藏着阴鸷。
"臣,谢陛下恩典。"
他声音不疾不徐,却让殿内气氛骤然一凝。
丝竹声起,舞姬翩跹而入,水袖翻飞间,暗香浮动。
酒过三巡,小皇帝忽然放下玉箸,笑意盈盈:"皇叔年近而立,府中却无正妃,朕每每思及,甚感不安。"
殿内霎时一静。
萧景珩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御座。少年天子故作关切,眼底却闪烁着试探的光。
"臣政务繁忙,无心家事。"他淡淡道。
"这怎么行?"小皇帝故作不悦,"朕已替皇叔物色了几位佳人,皆是名门闺秀,德才兼备。"
话音未落,屏风后转出三位女子,莲步轻移,盈盈下拜。
为首的蓝衣女子抬眸,眼波如水:"臣女谢氏,见过王爷。"
——谢衡的侄女。
萧景珩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刘墉适时上前,拱手笑道:"谢姑娘才貌双全,与王爷正是天作之合。"
满殿目光皆聚于一处。萧景珩指腹摩挲着杯沿,忽然轻笑:"刘尚书如此热心,莫非是想做媒人?"
刘墉面色一僵。
殿内霎时大乱。
萧景珩起身,玄色衣袍在烛火下如暗夜流动:"陛下若想试探臣,不妨直说。"
小皇帝面色惨白。
刘墉猛地站起:"摄政王此言何意?!"
萧景珩冷笑,忽然掷杯于地。
玉杯碎裂的脆响中,殿外涌入数十名禁军,刀光凛冽。
"陛下累了。"他淡淡道,"送驾回宫。"
夜已深,萧景珩独自立于宫墙上,俯瞰整座皇城。
周凛悄然现身:"王爷,谢衡递了辞呈。"
"准。"
"王蔺告老还乡。"
"让他走。"
风声掠过耳畔,带着幕春初夏的温热。萧景珩抬眸,望向北方——那里是锦州的方向。
寅时的露水打湿了朝靴。萧景珩立在太极殿外,看王蔺老大人拄着紫檀杖数地砖——这是三朝元老独有的特权,每早要数够九十九块才肯入殿。
"王爷。"老御史突然用杖尖敲了敲他脚前金砖,"这块砖比永昌年间矮了三分。"
萧景珩俯身轻叩砖面,空响声中辨出底下新挖的暗道。起身时玄色大氅扫过砖缝,一粒北燕特产的冰玉棋子悄然落入袖中。
朝议上刘墉正在弹劾工部贪墨,唾沫星子溅到笏板时,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太监捧着塘报跌在丹墀下:"禀陛下,漠北进贡的雪貂..."
"死了?"小皇帝猛地站起。
"跑、跑了一只..."
满朝文武憋笑的表情里,萧景珩注意到谢衡袖中滑落半张货单——上面"青州盐引"四字被朱砂重重圈起。
文渊阁的冰裂纹窗棂筛进细碎阳光。萧景珩推开《南陵岁时记》,露出底下压着的青州舆图。周凛跪坐在茶案对面,正用茶筅打出细腻的沫饽。
"谢家商船三日后抵港。"茶汤注入天青盏时泛起蟹眼纹,"运的是..."
阁门突然被推开。小皇帝抱着只雪白狸奴探头:"皇叔!朕找到跑掉的雪貂了!"
萧景珩袖风扫过案面,舆图上瞬间盖满茶渍。少年天子凑过来时,狸奴突然扑向砚台,墨汁溅了他满袖。
"陛下该练字了。"萧景珩拎起挣扎的毛团,在它颈下摸到个硬物——是枚刻着"景琰"二字的黑玉棋子。
戌时的宫廊点起了琉璃灯。萧景珩驻足在慈宁宫外的海棠树下,看宫女们用银剪修剪过盛的花枝。碎雪般的花瓣落满肩头时,他突然听见墙内传来熟悉的曲调——是北燕的《折柳谣》。
"王爷也来赏花?"谢衡不知何时立在身后,孔雀蓝官袍上沾着几点泥渍,"下官方才在太医院..."
话音未落,慈宁宫突然传出瓷器碎裂声。萧景珩破门而入时,只见太后正用金簪挑着灯花,脚边跪着的乐师抱着摔碎的琵琶瑟瑟发抖。
"哀家手滑了。"老妇人将金簪插回发髻,露出腕间熟悉的翡翠镯——和赵明玥母亲戴的那只一模一样。
回府的马车上,周凛呈上刚截获的密信。信纸浸过梨花汁,对着烛火显出字迹:「青州盐市有变,棋子已入局」。萧景珩捻着袖中雪貂藏的那枚黑玉棋,忽然想起白日里小皇帝抱着狸奴时,袖口露出的半截墨迹——正是漠北特产的松烟墨。
车帘外,一队提着灯笼的宫女正经过御河桥。灯光透过薄纱,在车壁上投下游动的光斑,恍若那年东宫大火中,赵明玥眉间朱砂在火光里的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