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阿荧!你回来了!”一听到木门响动的声音,阿善就从门后跑出来,差点撞上走在前头的白须男修。
青荧穿着下奴的衣裳跟在他身后走进来,栓门收伞,叫住阿善:“方才回来的路上左臂叫猫咬了一口,你瞧瞧。”
阿善闻言,拉起白须男修的手撸起袖子查看,果然看到手肘处有两个小孔,里头却不见血肉,只是一个空荡荡漏风的洞。
青荧扯下十指上连着牵丝的指环,丢给青善:“补不好就算了,自己拿去玩。”
断了牵丝的男修一下子摔下去,成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偶人,以木为骨,以纸作皮,模样倒是很逼真,连猫啃的那两个小孔都还在。
阿善捡起人偶抱在怀里,那偶人在他怀中眼睑乱动,第一次见时真是把他吓得魂飞魄散。青荧说那是被活缚在纸人里的生魂在挣扎,若非有赵钟的生魂在其中,区区一个画皮傀儡也骗不过悬坊城中往来的修士。阿善起初怕得要死,后来见他也就动动眼皮,才稍涨了一点胆量。
青荧很少有出门的时候,这偶人用不上时都让他随便玩。他才不敢,一想到这是钟师就觉得心里发毛。他只是取了米饭粒把偶人的手肘粘好,就立刻收起来放进了壁龛里不敢多看。
青荧从乐寄桥酒肆取回了东西,解开了包袱随手搁在箱柜上。
她抽赵钟的生魂做了纸偶,自己扮作他的奴仆模样,出门比从前倒是方便了一些,只消避开赵氏的高阶弟子。好在那些人忙于修行,本来也就两耳不闻窗外事。再加上赵钟从前也是爱往市集走动的,反而跟府里的人来往不多。门房见到他,连一句做什么去都懒得问。
她试探着走动,两日前甚至派偶人去经院重新补领了几册经卷。那时不小心遇上了一个讲经堂弟子,骂了他一句不务正业就直接走了。她当时不觉得,从经院出来被寒风一吹,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幸好纸人是不会出汗的。
这傀儡术比她想的还好用。
阿善扒在门缝里看,他想跟青荧说话,又有点怕她。逆光的影子在纸窗上晃来晃去,青荧有点受不了:“进来。”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抿着嘴,抓着门锁拉开一道门缝钻进来,还扯了个由头:“……那只猫方才又跑进来偷东西,我……那个……”
编不下去时,回头看青荧垂着头坐在书案旁,好像根本没有在管他。他松了一口气,扒在箱柜上看她带回来的东西。
那是一盏带着锈迹的铜灯。铜灯样式十分古旧,悬坊城里只有一千多年前的古祠里还有这种制式的点魂灯,青善自然是从来没有见过的。青荧拿到的这一盏已经不知熄灭多少年,精雕细琢的阴刻符文缝隙里都是厚厚的尘垢,座底的氏名生年字迹模糊,皆已不可考,不知乐寄桥酒肆那帮人又是从哪个败落宗祠里偷出来的。
“你又不怕了?”青荧看他鬼鬼祟祟的样子,有点想笑。“不知道这是什么啊?”
阿善一下子缩回手,抬起头怕怕地看着她。
青荧知道他怕这些东西,故意慢吞吞地说:“悬坊巫族自出生起,便以阴阳二分灵魄,又取其阴魄为命灯于宗祠,阳魄在则命灯不熄,命灯不熄则生魂可问,则生人有归,是以又称点魂灯。”
当年魂修一系势盛孤绝,无可匹敌,伏州为万宗界首,四荒的三山七脉都被拢入伏州地界。那个时候的悬坊巫族仅凭一族的族居之地便可称“境”。如今千年已过,物换星移,伏州先失三灵山,再丢六灵脉,悬坊境也成了悬坊城,倚靠着仅剩的月渡河灵脉艰难延续至今。至于阴阳分魄这一类的秘术,则与整个阴阳道一起被纳入了鬼道禁术,连带着命灯,一起都在悬坊城失传了。
青荧看他怕得不行的样子,越发想吓唬他:“方才摸到里头的阴魄了吗?”
阿善冷汗都冒出来了,朝她站着的方向慌张走了几步又停住。
这天青荧出门十分顺利,对阿善也少有的和气,冲他招招手:“过来。”
阿善连忙蹭到她手边,也垫脚去看案上的书卷。生他的那个人识字,他还在她身边时也跟着她认了些字读了些书。可这卷书上翻开的这一页,他通篇看去,居然一个字也认不得。
幸好她没叫他看这个,而是从桌角拣起另一卷放在他面前:“这么闲,来把书背了。”
他没敢问自己为什么要背这个,用力瞪住书页。这一本他倒是每个字都认识,只是连在一起就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能逐字硬往脑子里塞。到底还是个孩子,死记硬背枯燥,两页没看完,目光都已经涣散了。正发着呆,右手突然被攥住拎起来。
青荧说话时目光也依然停在那些晦涩的文字上:“不想看就自己出去玩。”
阿善低头一看,才发现跟前的书都被他抠出了毛边。
他实在不想再看书,可又不想离开她身边,就在书案旁东摸西看。最后又悄悄坐回她旁边的高脚板凳上,看她在手记上写写画画。
屋子里安静,屋顶簌簌雪声就格外清晰。
青荧侧首看到窗上一闪而过的影子,失笑道:“你兄弟来了,你陪他玩去。”
阿善听她跟自己说话,一下子清醒过来,却又有些发愣:“我兄弟是谁?”
青荧打开窗子,伸出手去,一只通体雪白的猫轻轻落在她手臂上。
这恶棍这会儿看着倒是一副乖巧模样,任由她将自己抱进房中,只是睁着一双纯媚的圆瞳不停看她。
她把狸奴塞进阿善怀里:“这不是又找你串门来了?”
这猫儿毛发纯白蓬松,体态轻盈矫健,还有一双荧蓝瞳孔,生得可谓十分貌美。落在青荧手臂上时只见其美,这会儿被阿善抱着,才显得居然是这么大一团,半大孩子几乎抱不动它。
它被阿善拦腰勒着也很难受,一双后足在半空扑腾,把阿善踢得快哭了。一人一猫缠斗半天,最后狸奴技高一筹,一脚蹬开阿善,又一个纵跃扑到了青荧正提着笔的手臂上牢牢挂住。
青荧摘开它的爪子,把它挥开,它又勾住她的衣摆不放。她被缠得没办法,弯腰捞起,端到案头上摆着,又翻找出一双碧珑石雕的戏猫镇纸扔给它玩。这两只石猫也不知有无原型,瞧着憨态可掬,倒是跟这只恶棍长得颇有几分形似,就连碧珑石荧蓝的质地看着都跟它的瞳色有些像。
谁知它只是低头嗅了嗅,就拨到了一边,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又探爪子过来,搭在她的手记上,她写到哪,那只爪子就按在哪。
青荧两指捏起那只爪子:“好了,不要闹了。”
阿善在旁看稀奇:“这狸奴儿是不是认识您呢?”
自她来此第三天,这猫就不知从哪钻进院子里来。起初还只是在院子里打打小孩,抖抖威风,后来发现药庐里暖和,又有东西吃,越发朝九晚五地来点卯,倒像要在这里住下了。
青荧摸摸白猫的脑袋:“它是兽园里的灵兽。”
阿善听她寻常口吻,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对这些修士的规矩一窍不通,并不知道寻常灵兽不该在外头乱跑。
青荧那日见它模样,身有十丈之巨,毛发如烈阳焚雪,直视它时满目皆是刺眼的白芒,纵然身上缚着十几条灵索,被迫趴在笼中不能动弹,也丝毫不堕怒兽凶名。她只不过靠近去探了探它的灵息,它就突然暴起,扯着身上纵横的灵索想要扑出来,她收手不及,被它啃掉了赵钟的大半个手掌。温蕴在旁也被吓坏了,照顾它六七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它如此凶恶残暴的本相。
所以它跑进赵钟的院子,起初她并没有认出来。它把阿善打得不敢出房门,她也只是觉得野猫捣蛋——何况它生成这个模样,干着坏事,还能睁着那双蓝眼睛歪头看人,一副乖巧无辜的样子,跟那日见到的怒兽可以说是半点不沾边。
直到它自己看她总不理人,藏不住心事了。青荧还想那只混猫怎么今天这样安分,都没听见阿善的鬼哭狼嚎了。就见它推开门蹭着墙根进来,模样竟然跟阿善有几分神似,只是阿善是不敢像它这样往她案头跳的。青荧才想把它赶开,就见它从口中吐出两枚黑色的指环,期期艾艾地推到了她手边,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她那天去兽园时戴在赵钟手上的锁魂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