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5月16日,上海。
那是五四运动结束后的第三年。
张清安今天起了个大早,站在镜子前,把自己稍微有些长了的头发用发绳绑起来,穿好大衣后就噔噔噔地下了楼,踩上那辆停在角落里的破破烂烂的脚踏车,吱呀吱呀朝巷口去了。
“欸!小张呀!今早怎么走这么早呀?”刚出巷口,在街旁摆早餐摊的刘姨就把他拦了下来:“这笼包子刚熟,还热乎着呢,不吃一个?”说着就打开了一旁的蒸笼,包子的香气随着早晨微凉的风一齐扑到他的鼻尖上。
张清安笑着摇摇头:“不了刘姨,今天李社长要检查呢,得早早回去。”
刘姨怪他:“那也不能不吃早饭啊,你们这群年轻人啊,不好好照顾自己以后老了怎么受得了哇?”说着就拿油皮纸包了两个包子挂在车把手上,又拿起一个塞到他嘴里:“今天这包子姨不要你钱,赶紧去上班吧,昂!”
张清安无奈,只好叼着那包子朝刘姨点点头,又吱呀吱呀地朝报社去了。
等到了报社门口,停好了车,几个买早报的报童嘻嘻闹闹地跑出去了。进了报社几个家离得近的已经到了。
“呀!副社长好呀!
一道洪亮的声音直直地从二楼楼梯口传到刚迈进报社的张清安耳朵里,响得他翻了个白眼。
不用想都知道,又是刘丰收这小子在喊了。
“副社长好!”其他人见状,也学着刘丰收的腔调喊着。
张清安堵着耳朵走进来,抬眼看向噔噔噔跑到自己面前的的人:“刘丰收,不是我老说你,你这大嗓门是要吵死谁?三楼都听得到,你不喊得嗓子疼?”
刘丰收手里还抱着一打子文件,看样子是刚从资料室出来。
刘丰收朝张清安笑道:“不疼不疼,这可是刘丰收我对工作的热情和对副社长你的敬佩之心啊!”
张清安作势要打:“社长回来我让他第一个查你。”
刘丰收朝旁边一躲,吐了吐舌头,朝打印室去了。
张清安无奈地叹了口气,朝旁边等着的会计方胜交代完下个季度的用度,就朝自己在一楼最边角的办公室去了。
说是办公室,其实前身就是个小杂物间。
两年前,张清安跟着老师陈秀来了上海,被陈秀安排到这家小报社实习。
当时的他,也就是个刚上完大学的小青年儿。
陈老师走的时候,还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嘱咐:“安啊,你以后就要在这里继续学习了,要继续保持好你对工作的的热情,要想在我身边时一样努力学习,努力干啊!”
于是乎,他成为了这家报社的一员。
当时还是社长李劭和他一起把这件小杂物间收拾出来的。
“李……社长,”张清安站在“办公室”正中央,看着空荡荡的四周,有些犹豫道:“什么都没有啊我……”
李劭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没事没事,毕竟你刚来嘛,过会儿我让方子给你搬张桌子过来哈。”
“那,其他的……?”
“咳咳,”李劭清了清嗓子:“小张啊,我跟你说啊……咱们报社人有点多哈,暂时分不出来多余的什么东西了……”
“所以啊,那些个剩下的,得靠你自己了,好吧?”
想到这,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的张清安不禁轻笑出声。
如果不是陈老师让自己来,第二天他就辞职买上回山东的票回青岛老家掰苞米了。
这报社虽然是个业内老牌,但还是穷得可以,一块大洋四半用,那社长把他提成副社长之后也是当上了甩手掌柜。
上午还在办公室里坐着喝茶,中午马褂子一穿,牛皮箱一提,下午买了票就连夜跑去了北平,除了时不时往这边来封信表示自己还记得这个小破报社。
这回刚回来一天又说什么要检查报社,结果到现在马上中午了还没露面。
张清安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来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上次写了一半的文稿,刚要落笔,就被刘丰收洪亮的“副社长——!”打断了思路,手顿了顿,笔尖凝出的墨珠也差点抖下去。
还没等他起身,负责接待的李大农就敲响了门:“副社长,有人找。”
张清安跟着李大农回了大厅,就只见刘丰收和方胜正一左一右围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
看背影,应该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年青人,带着昂贵的丝绒的黑色绅士帽,穿着顺滑的咖色风衣。
刘丰收一看他来了,立马看过来:“副社长!”
那青年也顺着刘丰收的视线侧头看过来,流出半张棱角分明的脸和一只宝石蓝的眼睛。
“外国佬?”张清安心中疑惑,理了理袖子,朝三人走去,在刘丰收身边站定。
“你好,”张清安朝那人微微颔首:“鄙人张清安。”
那人先是愣了愣,又回过神来,把头上那顶黑丝绸的帽子放在胸前:“秦盛年,张副社长,久仰了。”
张清安不动声色地将这位秦盛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看上去价值不菲的行头和那张无法让人忽视的异域风的脸,倒是让人忍不住联想到坐在歌舞厅台下那群让人火大的外国佬……
不过这人态度倒是挺好……看上去比刘丰收他们乖多了。
张清安点点头,也不拐弯抹角:“秦先生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秦盛年笑了笑:“不知是否方便进一步说话?”
秦盛年坐在小茶几右侧的小沙发上 ,张清安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半块茶饼,掰下一块,放进小茶壶,沏了一杯茶,推到秦盛年手边。
“我这儿没什么好茶,”张清安放下茶壶,双手交叠在膝盖上:“还请秦先生莫要见怪。”
“秦盛年微微一笑:“无妨无妨,我本就不是什么懂茶之人,能分辨出红茶绿茶已是极限。”说着,就拿起那小巧的瓷杯,轻轻抿了一口:“嗯……这是绿茶?”
“是红茶,”张清安微眯了眼:“秦先生,有话直说就好。”
秦盛年有些尴尬地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贵社这几年的报刊似乎在刊登一位叫做‘明岚’的作家的文稿啊……”
张清安微微挑眉,不可置否。
秦盛年轻轻笑了笑,抬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只轻轻一晃,里面的东西就发出一阵清脆的响。
他把口袋拎到张清安面前:“您看,能不能别接他的稿了?”
张清安眯了眯眼,静静地看着秦盛年。
后者笑得灿烂:“如何?”
前者不慌不忙:“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