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寻知他是图自己,心里的石头反而落了下来。
十分坦然地解着衣服。
但方才还万分嚣张的沐迁却愣了。
她从刚懂事起就跟着不靠谱的师父,把那副浑不吝的做派学了个十乘十,整日嘴上没个把门的,但其实是个花架子。
遇上一寻这种“莽夫”,竟生出些秀才遇上兵的无奈。
沐迁足足愣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故作嫌弃道:“你现在这身体我能图你什么,别脱了。”
边说边不着痕迹地别开了视线。
就这么会儿的功夫,他大半个膀子都光了。
再多看一秒搞不好就真出大事了。
一寻闻声动作一停,微仰着头望向沐迁,只一瞬,又低下了头,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慢慢合上了衣襟。
窗外的雪依旧窸窸窣窣下个不停,烛火光影打在他尚有些稚色的脸,浓密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了神色。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有让人心疼的能力。
就如此刻,沐迁看着少年微垂下的头,感觉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声呼吸都是对她的无言控诉。
心里一阵那股情绪密密麻麻地再次袭来,压得她脑袋更加疼。
沐迁把手里温热的茶盏往他手里一递,转身便要离开,只是刚走出几步又折返,别扭地伸出手,在空中僵了一瞬后才羽毛飘过似地在少年头顶轻揉了一下:
“我人美心善救你不图回报。”
说完便出门了,没等一柱香的功夫便去而复返。后面还跟着一位女子,手里提着药箱。
一寻全身的神经重新绷紧,鬼使神差地,他朝沐迁看了一眼,似求助似询问。
对方正自顾自地落坐,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我叫林淙,同泽医馆的大夫。”
林淙看出他的顾虑,主动介绍道。
一寻心想她应当就是沐迁口中的林大夫,于是老实地让人开始诊脉。
林淙诊脉期间除了偶尔询问他几句身体情况之外,始终是一副惜字如金的模样。
屋里只剩雪落在床边的沙沙声和蜡烛烛芯燃烧的声响。
一室寂静中,一寻的视线不可遏制地定格在托腮小憩的沐迁身上。
嘴唇紧抿,眉头轻蹙,如画般的眉眼被化不开的忧愁笼罩。
她睡着时好像总是这副安静又忧愁的表情。
轻得好像下一秒就要飞走。
一寻盯着沐迁的睡颜正暗自腹诽,被盯的人却蓦然睁开了眼,平静地和他对视。
被捉了现行的一寻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失去焦点的眼神像溺水一般四处寻找救命稻草,最后落在自己被按住的手腕上。
他面上倒是镇定,但心慌直接反应在脉搏,引得林淙轻睨他一眼。
沐迁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换了左手托腮,右手在茶壶边缘来回打着圈,懒洋洋地问道:“怎么样了?”
林淙收了手,一字一顿道:“卧床静养。“她紧盯着一寻,语气也沉重了起来,”切不可再动用内力,否则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以后别想再站起来。“
又侧目嘱咐沐迁,”明日我来换药”
她声音一如长相,清清冷冷,不食人间烟火。
一寻心赞她医者仁心,正要道谢,边听到她清冷的声音再次传来:“药贵,你得再给我五十两。”
一寻:“……”
沐迁却已经见怪不怪,毫不避讳地从衣柜里拿出一个有些破旧的小布包,掏出一张银票递给林淙。
林淙似冰霜一样的脸终于有了几分变化,不过只一瞬后又重新冷了下来。
沐迁见她故作冷淡的模样觉得好笑,存了些逗人的心思,凑到在她耳边低声道:“听说你爱和狗吵架。这什么爱好。”
林淙闻言双眼都瞪大了些,但顾忌着在病人面前保持医者的权威,只能冲沐迁笑了笑,咬牙切齿的,格外骇人。
林淙将银票收进袖中,提起药箱抬脚要离开,走出几步后又折返:“你的伤——“
沐迁:“不妨事。”
林淙深深看她一眼,见她不为所动,只好叹着气离开了。
屋里又重新安静下来。
一寻见沐迁仍旧倚在门口,奇怪道:“你在做什么?”
沐迁食指在唇前一立:“嘘——”
一寻不明所以,但老实照做,下一秒,楼下林淙喊着:“石望松你这小人,你才和狗吵架,你还和狗对着咬呢。”
声声人耳。
一寻:“……林大夫身体还挺好。”
沐迁没接话,在桌边坐了下来。
暮色已沉,夜静更长。
沐迁早没半点力气,只道他一句:“休息吧。”再没了动静。
一寻却没法安心入睡。
他一个鸠占鹊巢的舒服地躺在床上,主人却只能在别别扭扭地在椅子上撑过夜晚,何况人家刚刚还给自己掏了五十两的药费,估计也是没什么钱财再开一间房。
就算他再没良心也没法不动容。
“那个,要不咱俩换一下吧。你睡床上。“一寻边说边挣扎着坐起身。
沐迁眼皮一抬看向他,眸子倒是清明,不似睡着的模样。
她脸上没什么情绪,声音却带了半分疲倦喑哑,还有些隐约的不耐烦:“然后明早我再替你收尸?“
一寻只得放弃。
老老实实地躺了下来。但一双含了春意的眸子却不安分地来回在沐迁身上打量。
“又怎么了?有事就说。”
沐迁冷不丁出声,只是仍旧闭着眼。
一寻左手来回摩挲着右手的虎口,慢悠悠地开口建议道:“要不,你上来睡吧。”
这提议,放平日里沐迁高低得逗他几个回合,但她实在是倦极,只轻轻摇了摇头。
一寻却坚持:“这床够大。”
不知放弃。
沐迁第二次在心底给一寻打上了这个标签。
但心里还是认真地思考起了提议的可行性。
他如今醒了,即使行动不便但也好过从前,如果真有仇人寻上来,他也能稍微躲闪一二,自己确实不必如从前一般提心吊胆。
思忖了片刻后,沐迁果断地上了床。
这床不大不小,刚好够两人肩挨着肩地平躺,呼吸相闻。
两人皆有些不自在。
沐迁翻了个身背向一寻。
一寻侧目望向她,沉默了半响后,犹豫着问道:“你为何救我?”
为何救他。
其实沐迁自己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那日他浑身衣物早已成了一堆被血染透的破烂布条,千疮百孔,只有进的气。
她伸手试他脉搏,却被死死掐住。
少年不过十五六的模样,目光却格外狠厉,但眼底却还有着那么一丝懵懂和迷茫。
一如当初的她。
她自诩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也坚信世人各有因果,干涉旁人命数的事只做那一回便罢。
可到底,还是拼了命把人背了回来。
“还债吧。”沐迁轻叹,目光落在窗外苍茫的黑夜里,又失了焦点,“从前也有人救过我,如今我也救了人,算还了这人情债,往后下了地府,阎王也不能多算我这一笔。”
她语气轻松,一寻却总觉得她有些似有若无的浓稠情绪包裹着,晕不开,挥不去。
有时像从未入世的高人般从容,有时又似尝遍人间苦难般悲凉。
“怎就非要下地府。“一寻反驳道,“上天做神仙不好嘛。”
他话里有几分的认真。惹来沐迁一声轻笑:“也许吧,说不定哪位神仙看中我,就收了我做徒弟。”
一寻也笑:“若真如此,你也多想着我点。反正我欠了你一回,也不怕这两回三回的了。”
他也想明白了,无论沐迁出于何种心思,总归是救了他,这恩情他不能不记。
倘若她真是其他组织的人,即便以后她要自己为她卖命,那他也认了,自当是还了这本该丢在悬崖底的命。
想着想着,意识逐渐混沌。
他本就伤重未愈,醒来后又连番折腾,此刻又费尽心神思考,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听着他逐渐平稳的气息,沐迁却没了方才的困倦。
她视线呆呆地不知落在何处,脑海里翻江倒海的画面迟迟停不下来。
直到天放了亮光,她才有些了朦胧的睡意,合眸浅眠小刻。
但这一觉却意外地安稳,再次睁开眼时,已是午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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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时,林淙提着药箱来换药。
一进客栈看到守在柜台的石望松还有些意外:“你近日怎么如此勤勉。”说着挑了挑眉。
石望松虽然人站在柜台,但魂却被落在房间,听到她似讽刺似调侃的话毫无反应,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林淙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定是还没睡醒,上前几步把人从柜台后揪了出来,自顾自把手里的药箱往他手里一递,转身就要上楼。
石望松极其自然地接过药箱跟了上去,走了几步之后才反应过来:“不是,你把我当你家伙计呢,我堂堂客栈掌柜,有一堆事要处理,哪有功夫陪着你出诊。”
林淙站在楼梯上,转身低头望着他,正午时分的日光在她脸上落下一层朦胧,倒显得有几分神性。
只是说的话却是十足的市井:“你有个屁的客人。”她白他一眼,“快点儿,去伺候你唯一的客人。”
石望松不满地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跟在她身后,嘟囔着:“你说你说话就不能稍微好听点嘛,一个姑娘家的,整日屁啊尿的。”
林淙:“姑娘家怎么了,你管我呢。”
石望松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反驳道:”我怎么就管不了你了,我可是——哎呦“
林淙突然停下脚步,石望松一个没留神撞在她身上,刚要质问,抬头看到屋里的景象也愣了。
林淙:“哇哦。”
石望松:“哇哦。”
屋里同床共枕的两人和屋外呆成原地的两人沉默地对视着。
一寻不知该不该解释,林淙不知该不该提醒。
沐迁因为之前跟石望松打下的包票在心虚,石望松则独自咬牙切齿,怒目而视,满脸的怨念。
石望松:我那一屋子的桌椅板凳和锅碗瓢盆到底是要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