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微正在屋中打坐,听完门外绿珠的话,立即睁开眼睛:“你说什么?!”
绿珠:“据那婢女所说,确是她亲眼瞧见。”
翡微也顾不得一套心法还没练完,当即收了功,从榻上下来拎起鞋便道:“走,去雪嫣园。”
等她们赶到的时候,那里早已无人,唯有铺在地上的花瓣被染了斑斑血点。翡微顺着那痕迹往上看,刹那睁大眼睛。
瘦弱的少年被吊在树上,衣衫尽损,浑身伤痕。
落日夕阳打在他身上,明明是火一般的颜色,却让人感受不到半点温度。
月褚宁的脸上毫无血色,双目空洞而寒凉地望着她。
纵使他面上平静如死水,但那一双深不见底的幽幽黑眸,分明像一只困兽,于安静的表面下隐藏着难以想象的愤怒。
她看着他这副样子,胸口忽而泛起一丝沉闷之感。
要说可怜之人她不是没见过,但像他这般,年纪轻轻就活得如此凄惨疲惫的人,却不曾见过几个。
翡微从怀中取出一把飞刀,猛地向空中掷出——刀光一闪,不待人反应,已将吊起月褚宁的绳子瞬间切断。
绿珠日日跟在翡微身边看她练武,倒不如何吃惊她手上功夫,只是不解地问:“姑娘何时连飞刀都随身带着了?”
翡微无奈:“你们这儿的衣服太过繁琐,不易佩剑而行,我只好以飞刀代之。”
“啊?”绿珠奇怪地挠挠头,什么叫“你们这儿的衣服”?
“别愣着了,你先去找府里的郎中去我的院子。”为了防止月褚宁狼狈的样子被更多人看见,她特意没有声张,只带了绿珠过来。
绿珠连忙“哦”了声,转身去找郎中。
翡微走过去查看月褚宁的伤势。
“你……还好吗?”
问完她便觉得自己实在多此一问,这般模样,怎么可能还好。
他身上仅剩中衣,便是这中衣也没剩多少布料能为他遮羞。衣服到处都是破口,手臂,胸膛,甚至大腿几乎都暴露在外。
或许这些伤害在他所受之苦中不算什么,毕竟他连鞭刑四十都受过,但此等手段实在恶劣,人着衣为体面,毁人衣物,另其无衣蔽体,不外乎不让他做人,其中折辱之意更甚体罚。
翡微皱了眉,许久未曾感受到的怒意在此刻渐渐燃起。
她确认道:“是凌宇乔所为?”
月褚宁没答,他缓缓抬眸,用一种压抑而沉暗的目光看她,无言了好一会儿,才道:“衣服毁了……”
“啊?”翡微没太理解她的问题和他的回答有什么关联,看了眼地上的碎布只道他是舍不得新衣,便出言安抚:“没关系,买件新的便是。衣服不过是衣服,人没事才是最重要的。”
她说着解下自己的外袍往他身上罩。
月褚宁瘦而不高,与她身量相差不大,雪白的衣袍一展,严严实实地罩住露出的皮肤,为他遮去不堪。
她单膝跪在地上,瞧他有气无力的样子便半搂着他,让他把身体的重量放在她身上。像是要给他某种慰藉,扶在他肩上的手轻轻拍着他。
翡微从未经历过这类事情,也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只得道:“别怕,我带你回去。”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很快垂下眼帘。
翡微练功时间虽短,但胜在有上一世的累积,再练起来事半功倍。如今体内虽无灵力,但好歹修出点体格。
月褚宁瘦如竹竿,她一人背起他竟还颇为轻松。
两人一路无话。
月褚宁被扶回屋内,府里的郎中也已侯在门前。
那郎中对月褚宁时不时就要挂点彩在身上表现得极为淡定。
他面无表情地大致检查一番,对屏风另一边的翡微慢悠悠道:“四姑娘宽心,姑爷身上的伤都是些浅伤,不打紧。比起这些皮外伤,其实姑爷背后鞭刑留下的伤才是……”
他说着,往月褚宁的后背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透过破碎的布料,看见一片雪白且完好的皮肤。除了今日新添的伤口,之前留下的伤和各类疤痕,居然已经淡到不仔细看都看不清的地步?!
“咦?”郎中结结实实的疑惑了一把:“我明明记得姑爷的鞭伤很严重,那般皮开肉绽的伤口少说也要个把月才能好全!怎么已经……已经……”
他结结巴巴,仿佛亲眼见证了某种奇迹。
翡微坐在房间另一头,隔着屏风听见郎中惊呼便道:“我见他伤口太深,便配了点药给他用。”
郎中更感匪夷所思:“四姑娘何时学会抓药了?”
翡微愣了下,差点忘了她不是这个世界的“凌棠”,忙道:“啊……就是照着之前无意间看到的药方随手配个了药膏。”
她说的太过敷衍,仿佛真是突发奇想随手做了几瓶便做出了神药。
“啊、这……”郎中眉尾抽了抽,总感觉莫名有点伤自尊是怎么回事?
身为郎中,他对四姑娘到底用了什么药自然很是感兴趣,只是瞧四姑娘这打马虎眼的态度,摆明了是不打算透露药方和来历。
也是,技不外传,方不可泄。
只是不知到底是哪位高人给了四姑娘方子?四姑娘又是从哪儿认识的高人?
不过看四姑娘如今对姑爷的态度,还真如下人们所说简直是日出打西边来——离了大谱。
思及此,郎中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讪笑。
姑爷刚到府里的时候,四姑娘也对姑爷上心过,不过也就几日的新鲜罢了,很快就将姑爷视如草芥。
想当初,四姑娘为了折磨姑爷,甚至私底下找过他,让他给姑爷用药保住性命即可,不可让伤口愈合的太快。
哼,四姑娘这阴晴不定的性子,说变就变!谁知道这回又是如何!
他心中自是百般瞧不上这些权贵闲来找事的做派,但到底要在将军府谋生,不求立下大功但求谁都别惹,于是好言好语道:“姑爷身上的伤乍一看有些吓人,但其实都是些浅显的皮外伤,四姑娘既然有好药,相信用上药后,不出几日便可痊愈。四姑娘大可放心。”
他觉得该说的都说了,可以走了吧?
翡微那边却迟迟没有应话。
郎中在府中任职已久,惯会察言观色,立刻转着脑筋揣摩主人家心思。
忽然,他灵机一动。对啊!四姑娘自己就有好药,鞭刑的伤都能好的那般快,现在这点伤用得着叫他过来!定是有其他吩咐!
只是……现在四姑娘似乎对折腾姑爷没了兴致,那是想吩咐他做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正打算旁敲侧击地问一问,那边翡微半吞半吐道:“药是有没错,但是那个……我见他手上都是伤,恐怕不方便上药。然后他伤的部位……旁人……也不太方便给他上药。所以……只好……有劳郎中您了。”
郎中顿了片刻,终于明白过来。
他恍然大悟般点点头,下意识去看月褚宁下面。果见他大腿附近都是伤口,冷白色的皮肤上划着数道鲜红的口子。
他一边心中抱怨贵人就是矫情,都是夫妻了还有什么看不得,一边认命地上手去脱月褚宁的裤子,嘴巴上应承:“小人明白了,姑娘放心,我这就给姑爷上药。”
李郎中的动作像是严重刺激到月褚宁,始终保持安静的他忽然猛烈地反抗起来,几乎是恶狠狠地推开郎中,怒喝:“滚开!”
李郎中“哎哟”一声往后栽,撞倒屏风的同时也打落了桌上的药箱,哗啦啦留下一地狼藉。
屋内有一刹的安静,只闻月褚宁压抑又强烈的低喘声。
他红着一双眼睛,目中写着分明的杀意,阴沉地盯着坐在地上的郎中,从牙缝中低声挤出警告:“再敢碰我,杀了你。”
月褚宁的声音很低很低,郎中不确定其他人有没有听见,但他确确实实听清了。
他目露惊恐,仿佛不认识眼前的男子。
在他的印象里姑爷一直都是个懦弱无能的男人。
都说医者父母心,但他听从了四姑娘的吩咐,给月褚宁用药专门挑最疼最刺激的药,为的就是让他的伤口愈合的慢些。
没办法,姑爷在府里备受欺凌,他若敢帮姑爷,无异于与主子们作对。
可姑爷到底不是个傻的,久而久之也能看出来。
月褚宁明知道用的药不对,却一次都没有质问过他,可见其怯弱。
至少今日之前,他确确实实是这般想。
然而眼前的男子冷目如蛇,浑身都散发着显而易见的杀气,偏偏他神情平静,犹如一尊无心无情的杀神。
这哪里还像之前那个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姑爷?!
翡微也感觉出月褚宁不太对劲,她蹙眉看他,见他一脸煞气,气息混浊,不由暗自心惊。
怎么回事?他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怎会隐隐有入魔的迹象?难道是积压的怨气太久导致的?
不管怎样,月褚宁身份本就敏感,此时万万不可再横生事端,否则他可能真要小命难保。翡微快速转着脑筋,立即对郎中道:“既然他不愿旁人上药那便算了,您先回吧。”想了想,又补上句:“今日所见,不可外传。”
李郎中巴不得赶紧离开,以前觉得月褚宁可欺,便肆无忌惮的怠慢。
如今隐约见识到他隐忍下的真面目,难免心惊。想起从前种种所为更是心虚,连忙头也不抬地往后退:“小人先行告退…先行告退。”他急急退出屋子,连药箱都忘了拿。
绿珠也被月褚宁的模样惊到了。
就是从前主子想要对他霸王硬上弓的时候,都未见姑爷如此明目张胆的动怒。
“绿珠,你暂时在外面等一下。”翡微把尚还在震惊中的绿珠支开,待屋中再无其他人,才慢慢靠近月褚宁。
她在他面前站定,打量个头只比她高一点的少年。
上一世她所在的世界大道盛行,灵气充沛,妖魔寥寥无几,且生存的极度艰难。她虽未曾与妖魔打过太多交道,但妖气和魔气这种东西,经历过一次就不会忘。
翡微细细感受,确定月褚宁身上并无魔气才松了口气。
可能真是他一时怨念太深,才会隐隐散发出浊气。
她望着月褚宁,好言提醒:“你如今气息紊乱,不可再心生邪念,否则于你心性不利。”
月褚宁慢慢抬眸看她,阴冷的目光定定盯住她的双瞳,冷冽的声音讽刺道:“邪念?”
“呵。”他发出冷冷一声嗤笑。
“身处恶世,何来善邪之分?”
“他们,还有你我,不过都是尘世里的一滩肉骨泥。谁又比谁善?谁又比谁恶?”
翡微听到少年这样问她,愣在原地。
她一生心向正道,正道从来视人命为贵。她的扶凤剑下杀的皆是恶妖邪魔,从不轻易伤人性命。
然而眼前的少年哪里有半点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家人弃他,旁人辱他。
他们虽然没有像邪魔恶妖那般剖腹取脏,食人骨肉;却已将他折磨的四分五裂,心似灰木。
这些人与那些妖魔又有何不同?
师尊教她既入道门,当心向苍生。
师兄教她欲济苍生,先自强。
可他们没有教过她,如若苍生有恶,她当如何?
她看着眼前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本该是鲜衣怒马,烈焰繁花的年纪,少年人漆黑的眼瞳却已没有了光芒。
他的目中,只映出世间万恶。
有一瞬,翡微心中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丝怜悯。
她上前一步,轻声道:“月褚宁,世间并非只有恶,亦有良善温情,人间百色。有人伤你,亦有人盼你好。”
月褚宁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的眼角含泪。
他口中不断讽刺地念着“盼我好”三个字。
下一秒,他目露凶色,恶狠狠冲她质问:“我生来便是孤单一人!母亲不愿见我,视我如无物;父皇弃我厌我,让我沦为敌国质子;亲兄弟视我如敌,不惜骨肉相残;亲人?朋友?我什么都没有!所有人,从来都只会辱我骂我!叛我弃我!!这世上谁会真心对我?!!”
他微微停顿,胸口因激动的情绪而剧烈起伏。
深渊般的眼眸凝聚了一层水汽,朦朦胧胧遮住了他满眼红丝。
翡微无言看他。
自从她在这具身体里醒来,见过他阴沉,见过他愤怒,见过他不怀好意,却从未见过他这般破碎的模样。
这一刻,她隐隐感觉到。
月褚宁快要撑不下去了。
常年的屈辱打折了他的脊梁骨,亲人的背叛折断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所求不过活着,却连活着都无比艰难。
他盯着她,一字一句,字字泣血:“你来告诉我,这世上,谁会真心盼我好?”
“你吗?”
他的问题,是显而易见的嘲讽。若论真心,她是最不配对他说这二字的人。
可翡微并不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自始至终她面对月褚宁都问心无愧。几乎没有多想,她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想要分出哪怕一点点温度给这个身陷深渊的少年,防止他年纪轻轻就要折断在这个阴暗无光的地方。
“对,我。”
她斩钉截铁,目光明澈,是一片纯净无尘的泉,流光莹莹。
“我愿你心怀善念,目之所及皆是良善;也盼你平安顺遂,始终心怀磊落;我望你做最好的自己,这样除了我,会有更多的人重视你、珍视你。
“月褚宁,不要为了别人的罪孽摧残你的心性,你值得最好的期盼,也值得成为更好的人。”
月褚宁愣在原地,向来厌恶旁人碰触的他,连手都忘了抽回。
纯善又美好的话语如同附上花蜜的剑刃,毫无征兆地刺入他的心房。明明应该是甜蜜的味道,这一刻却难以形容的刺痛。
比起月褚宁此刻的五味杂陈,翡微想得很简单。
善恶在心,善生善,恶生恶。心魔由此而生。
人向来都是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善恶往往只在一念,一旦选了后者便如大厦将倾,再难回头。①
她愿意做一切力所能及之事,助他远离魔性。
这是她身为玉典门下弟子该做的,也是修道之人该有的仁爱。
她虽修无求道,然无求道,亦有所求。求的是清静无欲,求的是无愧于心。
翡微觉得自己所做,实乃道门中人分内之事,然而在月褚宁眼中却不太一样。他企图从她脸上探寻到一丝阴谋的蛛丝马迹,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干净的眸里没有他能看懂的东西。
从前的凌棠也曾允他承诺,他从未相信。哪怕失忆以后她改变巨大,他也始终没相信过她。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人骨子里的东西,从来不会轻易改变。
可这一刻他好像……动摇了。
骨子里残忍恶劣的人,如果失忆了,便能说出如此动听的话吗?
月褚宁突然不想往下想了,他侧了侧身子,避开她直直看过来的目光,最终没有回答她的话,也抽回了手。
“我要上药,劳烦四姑娘暂避。”
月褚宁又恢复成往日冷淡的模样,不过这样冷冷淡淡的总也好过方才的煞气凛然,翡微沉默地站了会儿,弯腰扶起倒下的屏风,转身走了。
上乘紫檀为骨的古朴屏风,巧绘云影,远山如黛,山水倾泻间少年瘦削的身形若隐若现。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直看着翡微的背影走出房门才收回目光。
目中凝聚的水汽不知何时已经褪去,少年无处诉说的脆弱再一次暗藏。他垂眸看向自己伤痕累累的双手,方才她指尖的温度仿佛依旧尚在。
为什么每当他心怀期望,上天偏要将他踩入地狱,让他历经风霜雨雪,如枯叶凋零。
当他终于决意当个彻底的恶人,上天又重新施舍给他一丝光明,让他以枯木为杖,继续前行。
月褚宁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沉暗如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