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还未亮,月褚宁便从一身疼痛中醒来。
这种感觉他早已习惯,免着扯到伤口他缓慢而熟练地起身,准备穿衣时才发现自己并无衣物可穿。
新做的春衣就这么被凌宇乔毁了个彻底,而他那些旧衣也早就拿去丢了。
月褚宁嘴角微抿,心中不免自嘲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衣服倒先没得穿了。
正发愁,屋外的绿珠轻轻叩了叩门,“姑爷,您、您起了吗?”
月褚宁拢了拢身上的中衣,蹙眉问:“何事?”
“那个……四姑娘吩咐今晨需把给姑爷新做的春衣尽数送过来。”
“新做的春衣?”月褚宁一怔,“……进来吧。”
绿珠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推开房门。
从前四姑娘欺辱月褚宁的时候,绿珠就在边上看着。作为下人目睹了主子所有的卑屈狼狈,日后再面对他时难免感到尴尬。
其实若不是姑娘吩咐,绿珠还真不愿意单独来见他,真是哪儿哪儿都不自在!
绿珠简单说了下翡微的用意,当初送给他的白衣是加急赶制而来,为的是先有一套给他穿着,后面其实还有三、四套新衣陆续做着。昨夜见他衣衫尽毁,担心他无衣可穿,算算日子其余的衣服也该做好了,便吩咐绿珠一大早去店里全取了回来。
只是当绿珠献宝似的陆续捧来三个木盒,月褚宁面无表情扫过清一色的白衣,实在露不出半点喜意。
绿珠一一指过木盒,郑重其事地介绍:“这是雪霜白,这是月牙白,这是珍珠白。姑爷您看看喜欢哪个颜色?”
月褚宁:“……”
绿珠看他半天没反应,不禁唤了声:“姑爷?”
月褚宁:“你主子……何时这么喜欢白色了?”
这个问题绿珠其实也问过四姑娘,便如实答:“自打四姑娘失忆以后就不喜从前那些衣服。姑娘说白色静心,便让我把衣物都换成了白色。”
月褚宁盯着木盒里的白衣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出去罢,我自己来。”
等他穿好新衣来到前厅,发现凌棠并不像往常那般在饭桌边等他。
他瞥了眼窗外日头刚冒的天色,平日这个时候凌棠已经练完剑,洗漱更衣,坐在饭桌等他一起用早饭。
一开始她晨起太早,便让他自己吃饭。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使坏,好几次他单独用餐,过后总要上吐下泻。凌棠一边让绿珠暗暗留心院子里的其他下人,一边要月褚宁每顿饭都跟着她一起吃。
有她一同吃饭,果然再未发生过怪事,自此凌棠便雷打不动地等他一起吃饭,等他吃完才会去忙她自己的事。
今日难得见她不在,月褚宁问绿珠:“你主子呢?”
绿珠:“回姑爷的话,奴婢也不知姑娘一大早去了哪里。只知道昨夜姑娘吩咐奴婢今晨去为姑爷取新衣,奴婢回来后,四姑娘已不在院中。”
月褚宁:“她没说其他?”
绿珠努力回忆了下,断断续续答:“除了衣服的事……好像……昨夜姑娘沐浴的时候是说了什么。我记得……听姑娘说了句……‘有的人,需得知道邪不压正’。”
月褚宁思索片刻,像是有了猜测,转身便往外走。
绿珠一愣,忙跟了上去。
还未走出院门,一个梳着双丫髻,作奴婢打扮的女子匆匆忙忙往里面进,月褚宁猛地停住,迅速往后退了一步,精准地避开与她有任何身体碰撞。
他反应够快,可怜后面跟着的绿珠却是反应不及,结结实实一头撞上月褚宁的后背。
他一身净是骨头,没有半点肉做缓冲。
绿珠捂着撞得酸疼的鼻子连连“哎哟”,泪眼汪汪的小声抱怨:“姑爷,您这后背怕不是石头做的!”
月褚宁没理她,目光冷淡地打量面前垂着头的奴婢。
那奴婢恭恭敬敬行礼:“见过姑爷”。
月褚宁挑了挑眉,下人们虽碍于凌棠如今的态度对他还算和颜悦色,但如她这般恭敬的却是少见。
绿珠从月褚宁背后探出脑袋,下意识责问:“四姑娘的院子岂是你没有通报就能随意进的!你是哪个院里的人?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那奴婢还弓着身,低眉顺目地答:“绿珠姐姐莫怪,实在是事出有急,奴婢这才失了规矩。”
绿珠皱眉看她,虽然她看着面生但模样生的十分秀气,在下人堆里算得上好颜色。不过几眼,绿珠便认出此女正是昨日向她们通风报信的奴婢。
昨日忙着去救姑爷,没来得及问她的话,等她们把姑爷带回来时,这奴婢早已没了踪影。今日有了机会仔细辨认,绿珠回忆了下便认出她是魏氏院子里的人,好像叫……叫柳莹。
绿珠面露警惕:“你是二夫人院里的人?”
柳莹直起身,垂着眼眸道:“是。”
绿珠的语气不甚友好:“既是二夫人的人,为何老往姑娘的院子里跑?”
不怪她对柳莹心有成见,二夫人魏氏素来与四姑娘不对付多年。虽说明着不好闹出什么动静,但暗地里没少给对方使绊子。
论起折磨人的手段,四姑娘肯定遥遥领先。但论起宅院里的勾心斗角,四姑娘却差了二夫人八百个心眼子。如果不是仗着嫡女的身份和兄姐的光,恐怕四姑娘早被二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
她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是盼着自家主子好。
哪怕从前四姑娘不好伺候的时候,绿化也不曾希望四姑娘失势。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主子一朝失势,最倒霉的还是跟着的下人。尤其像她和晚晴这样的贴身婢女,她们这辈子,只能守着四姑娘一个主子过一辈子。
绿珠暗自琢磨,看向柳莹的眼神越发挑剔。
柳莹倒未因对方的敌意而退缩,反而神色诚恳道:“奴婢此来只是想告诉姐姐,方才四姑娘拎着剑往五公子的院子去了。”
“谁是你姐姐!”绿珠瞪她一眼,随即反应过来:“你说什么?姑娘拎着剑往五公子处去?!”
柳莹点点头,“奴婢看四姑娘架势……今日恐怕难以善了。”
绿珠皱眉看她,生怕有诈:“二夫人素来最宝贝五公子,府里的下人都小心护着,又能出什么事?何况你身为二夫人的人,屡次过来通风报信,就不怕得罪了二夫人?”
柳莹垂着头,似是在犹豫着什么。
月褚宁冷眼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你想投奔凌棠。”
意图被看穿便没什么好遮掩的了,柳莹咬咬牙,干脆坦白道:“姑爷猜的没错,奴婢此番前来,为的就是向四姑娘表忠心。”
绿珠讶异:“啊?”
“二夫人身边所用皆为亲信,像奴婢这等无根无靠的低贱之人,只配做些院外的粗活脏活。”柳莹哀叹:“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可偏偏张妈妈的弟弟看上了奴婢,张妈妈屡次在二夫人面前提起此事,我察觉二夫人有意将我嫁给张叔,这才……这才想着投奔四姑娘。”
绿珠听罢,不可置信地惊呼:“什么?!张妈妈如今都快五十了,她那弟弟不过比她小上几岁。让你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嫁给一个老光棍?!这不是糟蹋人吗!”
闻言柳莹眼圈一红,再开口夹杂了些许哽咽,“如今整个将军府,唯一能护下奴婢的只有四姑娘。”
她顿了顿,接着道:“我原打算趁着人少偷偷过来找四姑娘,谁知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四姑娘直奔五公子的院子。我一想昨日发生的事,担心四姑娘要闹出大动静,这才特地赶过来与姐姐知会一声。”她说完,有意无意地抬眸看了眼月褚宁。
高门府中奴婢的婚事都是主子说了算,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配给能当她爹的家丁并不少见。
绿珠同为奴婢,不免对她的遭遇感同身受,当即缓和了脸色,“原来如此,我这就带人过去看看!”她说着就往外走,走出去几步发现月褚宁没跟过来。
逐回头问:“姑爷不去吗?”
月褚宁冷漠瞥她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我去有什么用?”
绿珠无语,心道那刚才是谁赶着出去找四姑娘!
她本就对月褚宁没什么敬畏心,毕竟他在将军府活得甚是低微。何况四姑娘失忆后对她们这些下人友好温善,也对姑爷好了许多,眼见他态度如此冷淡,绿珠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她道:“四姑娘去寻五公子所为何事姑爷不会不知,您这般事不关己回头让姑娘知道了,未免寒了姑娘的心。”
“……”月褚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反问:“你觉得以你家四姑娘的性子,会为了旁人抱不平?”
绿珠一噎,“这……”
“还是说,你觉得以她的手段,治不了凌宇乔。”
绿珠:“……”
确实,五公子无赖,四姑娘更不讲理。真闹起来,吃亏的未必是四姑娘。
但如今哪里能跟从前一样!!
绿珠急了:“那现在姑娘不是失忆了吗!就她现在人善被人欺的性子哪里能治得了欺软怕硬的五公子?!”
她一时情急,殊不知一句话瞬间得罪俩。
柳莹张了张嘴,提醒的话到了嘴边到底没有说出口。
月褚宁想起昨日凌棠说过会对他真心以待,护他周全,不禁心下一凛。
该不会……当真为了他去找凌宇乔兴师问罪吧?
他抿了抿薄唇,冷然的眸有了些许波动。默了须臾,终究还是动了。
柳莹见状,忙上前拦住:“不可。姑爷此时去拦四姑娘,怕已来不及。此事必会惊动老爷,而老爷素来厌……”她看了眼月褚宁,微微压了声音斟酌道:“老爷……素来不喜姑爷,姑爷如今露面,反而对姑娘不利。”
月褚宁:“……”
她的话不无道理,可不知怎的,他听在耳中莫名觉出几分刺耳。
绿珠闻言:“也对,我倒是忘了这茬。”
柳莹又道:“奴婢知道一条可以避人耳目的小道,可通去五公子的院子。五公子从前因逛青楼被罚禁足,便让福莱开了条小道供他偷偷离府。姑爷若执意想去,可随我从小道过去。”
月褚宁闻言若有所思地扫了眼柳莹,才道:“好,那你带路。”
柳莹垂下头,恭敬地走在前面带路。
月褚宁跟在后面,将她微微泛红的后颈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