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什么时辰了,幺娘怎么还不醒呢?”
方府内,身着绛紫色祥云纹长袍的秦夫人一脸愁容地盯着床上一动不动的女儿方敛卿。
侍立于一旁的大夫们颇有些无奈,相视一眼皆摇头苦笑。
其中一名年岁稍长的大夫思虑再三,捋着胡子小心翼翼地试图开口,又怕言语刺激到愁眉不展的秦夫人,于是伸手唤了秦夫人身边的侍女,在其耳边耳语了几句。
只瞧侍女严肃的点了头,随即走到了秦夫人身边,“夫人,郎大夫说,小姐还没睡醒。”
“胡说,我的宝儿病没病我还不知道吗?”秦夫人皱着眉反驳,忧心忡忡地抬手摸上自家女儿的脸蛋。
还好,还温热。
秦夫人叹了口气,似是想起了什么,她突然低声开口询问侍女小桃,“你告诉小姐了?”
小桃急忙摇头,“奴婢怎么敢说?依着小姐的性子还不得把徐家闹个底朝天去?”
秦夫人皱紧了的眉头松了一松没再说下去。
正待众人一筹莫展之时,只见方家小姐悠悠地张开了眼。
方敛卿眼珠子转了转还没等开口说话,就见那梨花带雨的夫人趴到自己身上,眼泪珠子蹭了一胳膊:“哎呦我的乖乖囡囡啊,你可算是醒了,你再不醒的话,娘真要去给你烧纸钱了。”
方敛卿木然地看着头顶上熟悉的秋香色纱帐,抬起手习以为常地拍了拍秦夫人的后背,“娘,你再压我,我就真死了。”
“哎哟说什么死不死的,呸呸呸。大夫,大夫快来看看。”秦夫人急忙用帕子糊撸了一把眼泪,站起身,连忙唤着。
立于一旁的大夫们正打着盹儿,被这么一叫,惊了惊,随即便按着顺序切了脉,一个连着一个说句已无大碍注意休息,便都提着小药箱接了诊金后便退了出去。
“你看看,我就说是没睡醒,秦夫人还偏不信。”
“谁说不是呢,折腾来这一趟,唉。”
这京城里的人谁不知道,方将军家的长女方敛卿性子彪悍,从小便天不怕地不怕。
三岁捉鸡,五岁打鸟,七岁打的隔壁小孩哇哇叫。
八岁炸了书院茅坑,隔年被拐,人道是为民除害,结果不仅全身而退还胖了两圈回来,还把造谣她死了的人打了个遍。
十二岁跟父兄上战场,十五岁独守洵邺城,御敌三月,弹尽粮绝,城破被俘。十七岁回京后念其身份无人敢娶,便随父兄镇守在外。
这才回昭阳城不久,不过是远远瞧了三皇子一眼,就看上了人家,天天在大街上骚扰人家。
而今日,方小姐没按时按点的出去蹲守三皇子林琅,秦夫人便着了急,连忙寻了城里十来号出了名的神医来给方敛卿诊治。
“囡囡啊,今儿晚了些,要不就先别去了吧。”秦夫人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方敛卿的手背。
方敛卿坐起身喝了一口小桃递过来的茶,并没有没有十分清醒,顺着秦夫人的话茬子点了头,随口应道,“女儿知道的。”
秦夫人瞳孔抖了抖,立刻伸了手探上方敛卿的头,“囡囡,转性了?还是被附身夺舍了?”
“重生了吧。”方敛卿撇了撇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行,还活着就行。”秦夫人松了一口气,“小桃,快伺候小姐更衣吃饭。”
“是。”
眼瞧着秦夫人风风火火地出了门,方敛卿抬手拍了拍自己尚且有些麻木的脸,顺带着捏了一捏。
有些疼,不是梦。
已经记不起自己究竟是第几次体会到死而复生的感觉了。
方敛卿无奈咧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说实话第一次死亡时是在睡梦中,方敛卿都没有意识到,只是当所有明明已经过去了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翻开在自己眼前的时候,方敛卿才意识到自己重生了。
她之前见过画本子里写什么借尸还魂啊,什么重生转世啊,那其中大部分的主角都是有什么国仇家恨,心怀念想啥的。
“我又没有什么执念,何必让我死去活来不得安生?”方敛卿抬手遮了眼睛,低声喃喃。
她倒确实没什么念想,父母健康,兄长建功立业雄姿英发,幼时玩伴也嫁了人,现下有了身孕。
而她自己?
方敛卿苦笑了下。她这条命,死了倒也没什么可惜。
小桃隐约听方敛卿嘟囔着什么,却也没问,只捧了熏了桂花香气的衣衫,挂在架子上,后又捧着烫好的手巾奉在坐起的方敛卿身前。
方敛卿如往日一样接过手巾,将其贴在养的还算是柔嫩的脸庞,微烫的水汽蒸的她的面颊红扑扑的。
“小桃,你方才同娘亲说什么事不让我知道,是什么事?”方敛卿漫不经心地问道。
小桃手下的动作顿了顿,背过身拿漱口的茶水,语气轻松的转了话题,“小姐,夫人都这样说了,那咱今天还去吗?”
良久没听见方敛卿的回话,小桃端着茶盏回过身,眼瞧着自家小姐嘴角似笑非笑,一双潋滟杏眸似将其看穿,小桃只能低了头不再看她,在额前刘海的掩盖下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却还是吞了回去。
方敛卿倒也不恼,转过头理了理睡得稍显凌乱的头发,悠悠地叹道:“小桃,你转移话题的功夫修炼的还不到家,不过我现下确实有些好奇我要去干啥。”
小桃松了口气,急忙抬了头替方敛卿理出藏在领子里的碎发,“等小殿下啊,小姐你日日都去的。现下若是起床梳洗打扮用了早膳的话,说不定还能赶上小殿下下朝回府。”
方敛卿皱眉良久,反复翻着有过的记忆,发现自己并不记得什么小殿下,印象中自己也没有这般大张旗鼓等过谁。
“小殿下是谁?”方敛卿好奇问道。
“当朝三皇子,林琅。”
————
“阿嚏——”
“主子怎么了?”
清晨的风卷着带了尘土的叶子飘飘荡荡,林琅身子前些年落了些隐疾,近日更是添了风寒。
但好在雾山在屋中时便为其披上了平日常穿的斗篷。
饶是这样,仍是冷气入喉,引得林琅一阵咳嗽,旋至身侧的叶子似也被震了震,飘零无依,直到碰到林琅的衣角,浮在了上面不肯动弹。
林琅瞧了一眼,伸手上下轻轻抖了抖衣袍,可那微黄的叶子顽固的很,偏是顺着林琅的动作卷到了衣服的褶皱里不想出来。
坏了。
林琅好看的眉毛拧在了一处。
刚出府就遇见了这种事情,虽说事情不大,但多少让他觉着有些心情不悦。
雾山上前,恭恭敬敬地朝着林琅行了一礼:“殿下,马车已经备好了。”
林琅垂眸,舒缓了眉间,又恢复成平日里那副淡漠样儿,轻轻颔首当是回答。
不过好在,一路安稳无事。
今日上朝,无非是东家长李家短没说出个正经路子。
左右吵吵,嚷得本就一脸不奈的皇上挥了挥袖子。
于是听了太监一声喊,众臣三呼万岁,眼瞧着要睡着了的皇帝被太监宫女们扶着,摇摇晃晃地向后殿走去。
林琅垂了眼,心下思忖几分,敛在袖子里的手指轻轻捻着。
似是察觉到有一道来自前方的目光盯着自己,林琅抬了头,瞥向视线的主人。
原是太子。
二人视线刚撞上,便错了眼,转了身。
林琅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理了理袖子转身向门外走去。
秋日虽是天气明媚,但风中仍是带了些凉意。
邓衡正揣袖子走着,眼瞧着林琅从身边路过,见其一脸愁容,脚步飞快,于是侧了头调笑道,“殿下似乎有心事?”
林琅霎时停了脚步,邓衡一时间没刹住,左脚绊了右脚一下险些摔倒。
邓衡挑眉回头,眼瞧着小殿下垂首,左右打量着自己浆洗的褪了色的布鞋,瞧其纤尘不染,方松了口气,薄唇轻轻抿了抿,“沾泥巴了。”
邓衡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心下几分了然:“殿下您猜,今天的方家小姐还会不会继续等着。”
自中秋宴饮之后,方家小姐就天天等在街上待林琅经过,这事闹得满城皆知。
林琅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从嘴角挤出四个字,“关我屁事。”
邓衡眉毛挑了挑,惊了惊,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平日清风朗月的小殿下说出这样的话呢。
看来这方家小姐还真是气坏了小殿下。
“殿下,臣今日要先去趟陆思修处,说是新得了本古迹让臣帮着译一译,便不能同殿下同行了。”邓衡拱手说道。
林琅从小便端了一副清冷像儿,见到他的人无不说上一句,跟他那个早死的娘简直一个样儿,活像个棺材板子。
就连跟他自小从学宫便相识的邓衡,也没见过林琅有过几分笑模样。
不过,倒也没什么事能值得他笑一笑的,毕竟一个无人问津差点死在冷宫的皇子,不被别人笑就不错了。
眼瞧着小殿下眉间动了一下,抬步便走,被落在身后邓衡摇了摇头,笑看小殿稍显瘦削的背影,他倒是真有些好奇,这个方大将军家的女儿是怎么磋磨平日里跟块石头一样的小殿下的。
不然今天就放陆思修一次鸽子?反正那家伙也不一定真的乖乖在府上等着。
邓衡停了脚步摸了下巴暗暗思忖,终是叹了口气,“罢了,还是去一趟吧。”
邓衡还没走上几步,就看见小殿下停了下来似乎在等自己,于是连忙加快脚步。
“今天晚上,你随我去见见......”林琅叹了口气,他垂着眼眸,纤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眼神。他语气沉重,声音压低。
有些事情说不出口,但还好邓衡明了他要说什么,轻轻点了点头,示意林琅安心。
“臣知道的。”
————
出了皇宫的林琅一脸怨气地坐上了马车,林琅的马车不像其他皇亲国戚的那样,又能沏茶又红袖添香的。
加了雾山便紧紧巴巴,实在是容不下容不下。
林琅向来不喜欢穿朝服,上了车换了衣裳,呼了一口气,这才将压在胸口的浊气咳了出来,舒坦一阵。
马车摇摇晃晃,摇的林琅心神颇为不宁。
今日他特地放了放脚步,与那些大人们寒暄了一阵子才出宫,以免又遇见那座瘟神。
林琅一手支着额头,另一只手掩在袖子里习惯性地轻轻捻着。
雾山跟了林琅多年,眼瞧着林琅这副想看又不想看的踌躇表情,于是试探着开口,“殿下要不,下车看看?”
林琅眼神一凛,坐直了身子,“多嘴,快些回府。”
“是。”
嘴上虽这样说着,但雾山一转眼,就瞧见林琅伸了两支手指夹着轿帘掀了个小角,向外偷偷瞥着。
嘴巴上说着讨厌,还不是每次坐马车时靠着方家那一侧,偷摸瞧上一眼,自家主子总是口是心非。
但也不能怪主子好奇,毕竟事出无因,是人都会好奇,于是总想找到个因。
不过......
说这方家小姐直球吧,她却只瞧着一字不言,要说这方家小姐腼腆吧,倒是每天都搬着椅子坐在府门只为看上林琅一眼,风雨无阻。
“嗯?”
雾山正暗自悱恻着,突然听得林琅一声疑惑,不免掀了轿门帘子向前看去,却不自觉地呼上了一句,“哎呀,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