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山撩起门帘,抻着脖子看去,见一堆人围在将军府门口吵吵嚷嚷,侧耳细听听,却是一句完整的话也没听清。
回了身,瞧见林琅皱着眉望着将军府,雾山开口,“主子,可是需要绕路而行?”
林琅并未回答,反而悠悠地叹道,“这些百姓都是从哪来的?”
雾山反应了一瞬,方才想起,昭阳城东街大多住着些达官显贵,平民非宣不得踏足,眼下聚了这么一堆人实属怪事。
车轮滚了滚,前行几步,但人群聚集属实难行,索性停了下来。
靠得近了,许多句子便也听得顺了。
“将军府门口谁人闹事?”
这是将军府守卫的声音。
“方家女儿草菅人命害死了我女儿,求大家评评理啊!”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而后便听得兵器相撞应是府兵在阻拦闹事百姓。
“方家小姐又是闹了什么幺蛾子?还能让人找上门来?”雾山嘟囔着。
“休得背后议论。”
“是。”
雾山低着头,偶尔抬起眼皮瞥着自家主子,林琅聚精会神地望向窗外,细碎的阳光点在他隽秀的眉眼上,更添了一抹淡漠疏离。
没多久,就听林琅轻轻开口,“车驾先行回府,本王想走走。”
“是。”
林琅下车走进喧哗的人群,身形高挑的他并没有凑上前,只站在边角透过人群间隙远远瞧着闹剧。
“快让方家小姐出来偿命!”
“快让方敛卿出来!”
将军府门口吵吵嚷嚷,府兵们又不能伤了百姓,又不能放着他们闹事,双方僵持不下,眼瞅着局面就要控制不住的时候,只听嘭的一声,将军府的大门被人从里面踢了开来。
众人被这巨大的声响惊得愣怔,纷纷抬眼望向将军府门口,只见一上身穿着秋香色对襟小袄,下着墨色织金云纹罗裙的小姐此时正收了脚理了理裙摆,似笑非笑地盯着门口闹事的人群。
方家小姐的容貌没得说,自是秀丽无双,尤其那一双如星似水的眸子配上有些英气的眉毛,颇是娇俏。
只是这脾气嘛,虽没做过什么坏事,但幼时便跟着她哥抓鸡摸狗炸粪坑,是这昭阳城里有名的小霸王。长大了之后随军倒是立了不少功劳,但毕竟是个女人家,总抛头露面可怎么能行,更何况虽年龄不大,身上可是压了不少的人命。
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方敛卿眉毛一皱,“不是找我?有事快说。”
百姓面面相觑,都被方敛卿这股气势压得有些哑火。
“你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有人硬是壮着胆子扯脖子喊了一句。
方敛卿听罢不怒反笑,吊着眉毛掐着腰,“呸,我方敛卿这辈子杀的人多了,又是偿得谁的命?且死在我枪下的都是些敌军贼子,若是让我替他们偿命,你岂不是通敌叛国,得让我先砍上一刀?”
那人被噎得哑口无言,只得跟旁边人互相望了望默默退后,他们确实也跟这方家没什么仇怨,只是有人给了钱,让他们造些势,凑个热闹,眼瞧着方家小姐这般跋扈,他们这些地痞倒也不敢上前。
不知是谁从背后挤了一下,牵着孩子的妇女就势被推了出来。
只见她愣怔了一瞬,咬了咬牙,拉着孩子张牙舞爪地奔着方敛卿而去,但还没等她靠近,就被一名突然窜出的黑衣少年押住肩膀按在了地上。
妇女狼狈非常,但仍没停下口中的谩骂,“你还我女儿,你替我女儿去死啊!”
母子俩的这一靠近,倒是让本来不在意的方敛卿看了个清楚。
有些熟悉。
女人身后胖乎乎的小男孩,举着粉嫩的拳头,一拳一拳地捶打着侍卫的腿,“我打死你,你快放了我娘。”
方敛卿眯了眼,细打量面前人,别瞧这跪着的母亲粗布麻衣披头散发,身边的男孩却穿的绫罗绸缎,圆滚滚胖嘟嘟,特别是戴在脖颈间的金锁被日光一映闪闪发光,有些灼目。
这两个人她确实认得,不过他们现下不应该在衍州吗?为何会突然回来?
方敛卿暗自悱恻,抬眼瞧那孩子脖颈间的金锁,又想到刚才女人说过的话,她心下顿时大惊,不由自主地向那妇女走去。
妇女的嘴巴仍旧不停的咒骂,但污言秽语落在方敛卿的耳中只剩下了几个字,她女儿死了。
她死了。
她怎么死了?
方敛卿还依稀记得,就在建关十二年八月,她还差人给自己递了书信,信上一切都好,她还有了身孕,她说,一切都变好了,让她放心。
“她在哪?”方敛卿低声问道,藏在三个字间的颤抖让人听着有些胆寒。
妇女愣了愣,随即指着方敛卿,“你还问我女儿在哪?要不是你怂恿我女儿嫁给那短命鬼,我女儿怎么会死?你还我女儿命来。”
方敛卿闻言,猛地愣住,随即弯了腰,伸出手紧紧扣着心脏的位置。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直到眼前布满细细密密的金色光芒。
她想起来了,那时还有自衍州递过来的最后一封信件,并不是福娘手信,而是轻飘飘的布满污渍的一张白纸,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
而这封信过了很久才传到她的手上,那时自己已经不省人事,灵魂离体前的一刻,听的是小桃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念着。
福娘年二十,殁了,于建关十二年九月初五。
被夫家打死了。
想及此处,方敛卿快步上前伸手钳住徐母下巴,本就武将出身的她力气比一般姑娘要大上许多,直掐的跪在地上挣扎的徐母不得不直视她。
“她在哪儿?”方敛卿的语气中含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吓得女人身子抖了抖。
又怎能不气?
这婚事本就是强娶强迎,仗着方敛卿当时在边地镇守,便塞了福娘出嫁。
方敛卿得了消息后快马加鞭赶着去了福娘衍州的夫家,大闹了一场,搅得两家人仰马翻,最终却因着福娘得哭劝才熄了火。
福娘说她还好,算是从一个火坑跳到了一碗温水,至少没那么煎熬,总还是能活下去。
方敛卿见她这般也是没了法子,只得将替福娘早已备好的嫁妆交到福娘手上,叮嘱她好生为自己寻些后路。
可现下那嫁妆中的一件正明晃晃的挂在福娘弟弟的脖子上,其他的东西便也不言而喻。
妇女没有回答方敛卿的问题,只一味地喊道,“大家快来看看啊,方大将军的嫡女就是这么欺压百姓的,她把我女儿害死了不说,还让我这一家老小都活不下去啊。她.....”
“啪——”
清脆的一声响,跪在地上的妇女愣了愣,木了一瞬才发觉脸颊火辣辣的疼,再一伸手竟摸到嘴边有血丝流出。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指尖微凉掌心滚烫的手便扼住了她的咽喉。
“最后问你一句,她在哪儿?说不出来,你们今天休想活着走出昭阳城,我方敛卿豁了命也会杀了你们。”方敛卿紧紧地咬着牙关,眼圈通红,像是地狱爬出的恶鬼,直掐的妇女仰着脖子咿咿呀呀说不出话。
“方家小姐杀人了!”人群中不知谁高喊了一句。
“闭嘴!”方敛卿猛然回头,睚眦欲裂,俏丽的面庞上写满杀意与悲戚,吓得众人不敢言语。
“坏女人,你快给我钱,给我钱!”一旁的小男孩迈着方步跑过来,一口咬在了方敛卿的手背上。
鲜血滴滴答答地从孩子的口角间溢出,他恶狠狠地盯着方敛卿,那副嗜血阴骘的表情并不像是一个孩童。他口口要钱,是他母亲打小教的。
【遇见方敛卿,只管哭着喊饿,那妮子心善好骗,再加上心疼你姐,她定会给你好吃的。】
“滚。”方敛卿低声喝道。
小孩不松口,死死咬着方敛卿的手,直到方敛卿一个巴掌甩到小孩额头上时,他才懵了一瞬向后撤步,乳牙连皮带肉生生扯了一块下去,嚼在嘴中,颇为瘆人。
方敛卿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手背,那抹滴滴答答刺目的红色映在她的眼中,福娘当时的嘴边是不是也会涌出这样的鲜血,她不像自己向来战场厮杀惯了,福娘怕疼,却被生生打死了。
想到此,方敛卿抬眼,眸中恨意让人不寒而栗。
本不想为难孩子的,但这孩子实在是有点欺人太甚。
小桃瞧了眼自家小姐后,向身后的府兵递了一个眼神,府兵一个箭步上前将男孩困在了怀里。
小桃伸手“啪”的一声脆响,眼瞅着那胖嘟嘟的脸上霎时肿的老高。
小孩哇的一声大哭,于是左脸便又挨了一巴掌,直扇的他愣怔。
“你是个什么东西?没教养的蠢货也敢来将军府闹事?你娘没教过你规矩,那我来教教你,什么叫做尊卑。”小桃嘴角勾起笑意,抓着男孩脖子上的项圈使劲一扽,项圈搭扣崩裂脱落,男孩吃痛哇哇大哭。
“你还我东西,还给我那是我的,是我的!”男孩撒泼打滚,结果脚下一绊整个人便栽在了地上,面上被泥地一刮,泥沙和血迹混在一起,好不狼狈。
小桃却也只看了一眼,手上紧紧攥着那枚长寿金锁,冷冷说道,“我们将军府的东西还轮不到你的脑袋上。”
徐母眼瞧着她的儿受了这等委屈,挣了命逃脱方敛卿的手。
“你....别动我宝。”徐母一声悲鸣,而后跪倒在地不住的磕头,“我们错了,我本知高官视人命如草芥,是我错了。还求方将军放我们这对善儿慈母一条生路吧。”
“你的宝?”方敛卿冷眼看着面前不断卖惨的母亲,额头那抹鲜红,是为了给她儿子求情求得的。
“那我且问你,你可曾拿......福娘当做宝贝?”方敛卿强忍下滚在喉间的哽咽,才将福娘二字滑出口。
福娘,徐谛扶。
方敛卿觉着扶字不好听,于是唤其福娘。
福寿安康。
徐母不回话,只咿咿呀呀地求着饶命,饶她儿子一命,徐家本就这么一道香火了,她一定得保全啊。
额头磕在泥地上。
咚咚咚。
为她儿子。
咚咚咚。
“我方敛卿脾气不好,我认。但我坐得正行得端,不怕同你去衙门辩上一二。何况今日状况本就是你来找我的茬儿,我没问问你我给福娘的嫁妆都进了谁的腰包,没问问你福娘究竟是因为什么死的,我没让你偿命,你何敢来我面前造次?”
徐母因用力磕头,额角已然有鲜血流淌,散乱的发丝与凝固的血液纠缠在一起,甚是可怖。但眼下本应是‘恶鬼’的徐母,却被方敛卿顶着脚尖一步一步后撤。
步步压迫,声声质问,却无力回答。
方敛卿自然知道徐家二人来闹所谓何事,毕竟这种事在福娘生前也出现过许多次,无非是想问她要些钱财。
以往为了福娘在徐家日子能少好过些,给了也算是给了。
现下福娘已经殁了,她便也不再需要维持着这份体面。
“大家都来评评理啊。方家权大势大,我就是个平头百姓,丈夫远在千里之外,自己拉扯着两个孩子,我如果对孩子不好,又怎能让他们长这么大?”徐母见局势于自己不利,便转身向围观的人群磕头,“求求你们看看真相吧。”
围观的路人本就是徐母找来的看客,现下事情闹成这样,哪有几个想管这件事的?
见徐母面如鬼刹,纷纷后退。
“晦气。”
有人啐了一口,转身想走,却发现方家的府兵早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就在此时,一道清冽平稳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打断了徐母的哀嚎声。
“建关十年三月十七,京理司*有两名女子击鼓鸣冤,断的是私自买卖人仆一案,胡氏为人犯,方氏为苦主,可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