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起床,裴灵溪看到的是近三个小时的视频通话和一个大吉大利封面的红包,备注是:帮我买束花哄哄我女朋友。
她点开红包,不多不少正好贰佰封顶,扬着唇角回他一个表情包,丢下手机,去洗手间洗漱收拾准备出门。
吃完午饭,她和裴宴清早早出发去演唱会现场,演唱会举办地在云城中心体育馆,场地近二十六万平方米,可容纳三万多人。
还有人比他们来得更早,乌泱泱一大片,年龄参差不齐,有人抱着花,有人捏着信,还有的头上带着银白色发箍、应援棒。
等了半个多小时,工作人员拿着喇叭维持秩序,大家自发排队进场。
他们的票正对舞台中央,前面还有一排座椅,是给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留的,裴灵溪进场后,先去了趟卫生间,洗手时,身后闪出一道人影,正是应该在后台准备演出的白苏。
她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短发用发胶抓过,很炫酷的偶像发型,底妆偏白,烟熏眼妆一改往日清透自然,红色眼线尾端上勾,浅褐色瞳仁涣散迷蒙,红黑绿三色拼接的祭祀服,眉心两粒朱砂红,给她更添几分邪魅狂倦,像戏文里能通神明之语的大祭司。
白苏低着头洗手,骨节偏长的手指白瘦细腻,指尖泛粉,指腹细小的伤口间渗出缕缕血丝,水也成了淡淡的粉红色。
镜子边缘的灯光打在她身上,她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白苏缓缓抬眸,在镜子里与她对视,后者粲然一笑,冲她打招呼,“好久不见,小白老师。”
裴灵溪穿一件V领白衬衫,低马尾,黑色高腰休闲裤,裤子面料垂感很好,直直盖住脚面,清薄底妆均匀了肤色,唇不点而红,全身上下没有多余装饰,像夜幕下,池塘里袅袅婷婷立着的最后一朵玉莲。
白苏放柔了目光,勾唇轻笑,接过她递来的手巾纸擦手,问她这次也是季总陪她过来的?
裴灵溪摇摇头,笑说不是。
白苏打趣她说:“我可听说五一的时候,季总为了陪你去拉萨玩,丢下了一堆生意朋友。”
他们圈子就那么大,明夜人虽不在南临,对季明谪的风流韵事却耳熟能详,白苏也有自己的社交圈子,知道这些并不奇怪。
裴灵溪憨憨地笑,没有接这话,又递了这纸巾过去,示意她处理一下手上的伤口。
指尖血珠擦不干净,白苏索性把纸巾缠上去,淡淡一笑,浑不在意的模样,向她摊开手掌,“借根烟呗。”
她是第一个一见面就知道她也抽烟的人,裴灵溪愣了一下,随即默默从口袋摸出烟盒,磕出两根,一根给她,一根留给自己,划开一根火柴,白苏主动夹着烟凑过来,就着她的手点上,一缕青色烟丝升起,她又若无其事退开,看她用即将烧到根的火柴点烟。
裴灵溪甩了甩手,把火柴梗丢进垃圾桶,夹着烟跟在她身后走出洗手间。
两人沿着步行梯走到三楼,通往天台的门上挂了一把铁锁。白苏靠着铁门,指间夹半根香烟和沾了血的纸巾,呼吸撞弯了飘起的烟丝和串山鬼花钱耳饰绳上的绒毛。
“一会儿就要上台了,小白老师不去准备吗?”到底还是裴灵溪先开了口,温言提醒她。
“还有时间,不着急。”白苏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外吐烟,显得慵懒疲惫。
“您是想起许瑶老师了吗?”裴灵溪知道白苏不是歌手,她是演员,许瑶才是歌手。
白苏神情一顿,眼睫上抬,盯住她眼睛里漫出一点凄凉凉的笑意,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裴小姐听过她的歌吗?”
“以前常听。”裴灵溪说:“现在很少再听了……”
许瑶离开已经有七年之久,歌坛年年有新人冒头,各种口水歌、神曲层出不穷,许瑶偏民谣风格的曲子逐渐被时间遗弃,人们也就顺理成章地将她遗忘。
白苏神色寂落,抖抖烟灰,轻声说起一段关于自己和许瑶的记忆。
裴灵溪默默听着,她们的故事很简单,以许瑶受辱为开始,身死作为结局,中间一笔带过,可总结概括为四个字——物伤其类。
分明不算一砖一瓦累积出的深厚感情,裴灵溪惊讶于白苏能记她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前的往事,你好像仍旧历历在目。”
“裴小姐有没有交心的朋友?”白苏捏着烟头蹲坐在楼梯最顶层台阶上,目光沉沉。裴灵溪站在最下一层,她摇了摇头,轻声说:“没有。”
她没有真正能够交心的朋友,就算是顾嘉敏也不是全然知道她的过往。
白苏盯着她看了片刻,起身扶住楼梯扶手站了会儿,抬脚往下走,琥珀眸底荡漾一池笑意阑珊,“走吧,时间差不多了,该登台了。”
裴灵溪回她一笑,心里想着其他事,回到座位上,裴宴清放下手机,打了个哈欠,问她怎么去个卫生间去了这么长时间?
“碰上个熟人,聊了几句。”裴灵溪面不改色地扯谎。
演唱会开始,观众席的灯光一下子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唰得一声,几缕光斜斜漏在舞台中央,白苏踩着镂空钢铁板从天而降,同她一起降落的是全息投影的燃烧的纸张,写满音符的纸张被火焰卷成黑色,灰飞烟灭般朝四下散开,像一场盛大的祭奠。
诗人以诗稿祭奠她的友人。
钢板落在半空,像一个冰冷的秋千,铁索两侧缀满妖艳的红玫瑰,白苏一手握住铁索,一手捏着话筒,在一片狂热的呼喊声中发出第一个音调,全场肃静,一盏一盏的银白色应援灯陆陆续续亮起来,像万千星辰汇集成的茫茫星河。
裴灵溪坐在台下,看着舞台中央倾情演唱的大祭司,她字字不提过往,句句都是从前。
两个小时的演唱会,现场气氛燃炸,欢呼声和掌声将她淹没,她很少在这样欢乐的气氛中保持沉默,看向身边的裴宴清,他沉浸在这份炸天的欢娱声中,不是刻意伪装的合群。
演唱会很快就结束了,观众鱼贯而出,裴灵溪被人群推挤到门口,和大家一起蹲守,要合照和签名。
白苏出来的时候,裴宴清激动地抓住她的胳膊,“姐,我要去支教的山区就是凡村,小白和她先生在那边捐了好几所希望小学。”
“那你要张签名吧。”裴灵溪回过神,手指盖住他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轻轻推下去,关掉相机,从帆布包里掏出纸和笔递给裴宴清,把自己靠前一点的位置让给他。
裴宴清不仅要到了签名,还蹭到了一张合照,一米八的大男孩,在女神面前也显得腼腆可爱。
吃完晚饭,裴灵溪陪他去一家旧时光剪影照相馆把照片洗了出来,裴宴清因为这事傻乐了好几天。
比起文化古都南临和西淮,云城算不上热门旅游城市,但这边的经济发展和南临不相上下,都是排在前面的。
裴灵溪带裴宴清逛完云城市内好玩的地方后,又去周边的几个小镇上转了转,姐弟俩悠闲自得好不快活。
另一边负责帮她照顾小狗灵灵的季明谪可就没这么潇洒了,前两天,他带狗出去洗澡,刚洗干净从店里牵出来,小家伙看到别人家电瓶车后面坐的大金毛,乐呵呵就凑了过去,季明谪拽都拽不住。
追着它跑了两条街,眼看着傻狗要被车撞,季明谪惊慌失措:“灵灵!”
好在傻狗还知道怕死,季明谪按了按受惊的心脏,走过去,弯腰拾起狗绳,傻狗或许是真被吓着了,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季明谪拽了两下狗绳,傻狗哼哼唧唧看他,一双眼睛又亮又水润,有点像某个人。
他皱紧眉头,与狗对视半晌,四下环视一圈无人注意,叹了口气,不情不愿俯身抱起它。
灵灵乖乖偎在他怀里,脑袋蹭了蹭他的衣领,季明谪皱紧的眉头慢慢松开,轻戳一下狗头,语气里分不清是嫌弃多一些还是无奈多一些,“傻狗。”
晚上和裴灵溪打视频,有意无意说到这事,本指望着她能早点回来,没想到那女人心似榆木不开窍,随便捡了几句好听话说给他听,这事就翻篇了。
搞得季明谪这两天总是心不在焉的,生怕自己的雀儿在外面玩疯了,忘了在南临还有个家。
昨晚,云城下了一夜的暴雨,第二天中午雨才堪堪停住,雨后的城市没有那么恼人的燥热,裴灵溪放下后座车窗。
天是水洗过的碧蓝色,一弯彩虹点缀其间,风也带着一层薄薄的清爽。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裴宴清出事了。
他们去机场的路上出了车祸,后面一辆拉货的大卡车车主疲劳驾驶,油门当刹车狠踩一脚,造成多个车辆集体追尾事件,他们的出租车夹在其中,司机磕破了头,血从短发间流下来,都快把眼睛糊住了,裴灵溪被裴宴清护在怀里,是这场重大交通事故中唯一一个看起来完好无损的人。
而裴宴清的状态就严重许多,折了两根肋骨,一只胳膊骨折,腿上还有几处擦伤,被送往医院的时候昏迷不醒,裴灵溪也被撞得脑袋嗡嗡响,去了医院查出轻微的脑震荡。
肇事车主被警方扣押,整个医院走廊都是受害者叫苦连天的吵闹声,裴灵溪安安静静站在他们中间,听他们商量找对方保险公司索要赔偿的事,再结合刚才警方登记受伤人员名单及状况分析怎么去索赔。
她属于轻伤,检查和精神损失费加一起也没多少,保险公司随随便便就赔了,麻烦的是裴宴清,医生说他这种情况属于胸部伤,需要进一步检查,严重时可能伤及肺部,后续花的钱虽然也不是特别多,但也不是小数目,又因为这次受伤人数众多,难保要不到赔偿金。
有个眉清目秀的小护士出来维持秩序,让大家保持安静,医院里面不许大声吵闹,开始依然有人忿忿不平嚷嚷两句,渐渐也就没了声。
裴灵溪早早退出人群,拐进了裴宴清的病房,裴宴清还昏睡着,吊瓶里的药水下去不到一半。
她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背对着窗户,病房内还有两张病床,那个和他们有关的出租车司机躺在靠近门口位置的床上,至今昏迷不醒,脸和被单是一样的白色,从出事到现在没有人来看过他。
消毒水的气味太过洁净,她坐了一会儿,被这种气味熏得犯恶心,头也闷闷得疼,捏着手机和相机起身走出去医院。
薄暮冥冥,裴灵溪站在路灯下吹着夜风抽了两根烟,才觉得好受些。
季明谪的电话打进来,她一只手夹着烟,用指背按下接听键,熟悉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带着让人眷恋的温柔,“飞机晚点了吗?怎么起飞前也没跟我说一声。”
“……我这边出了点小状况,可能要再晚几天回来了。”裴灵溪靠着电线杆子,抬眼看头顶的一弦明月,眸子被月光映得愈发清亮。
“出什么事了?”季明谪立即紧张起来。
“……你别紧张,我没事。”裴灵溪说:“是我弟遇上点事,我帮他处理完了就回来。”
那边陷入长久的沉默,她狠狠吸上一口烟,过了肺再吐出来,半晌,听见他的声音重新响起,“在外面照顾好自己,早点回来。”
“……嗯。”裴灵溪轻声应着,没再和他多聊其他话题,挂断电话。
季明谪盯着手机屏幕若有所思,今天的裴灵溪很反常,直觉告诉他,她遇到了很不好的事,并且不愿意让他知道。
“季总。”助理在门口敲了几回门,不见他应声,拿着几分文件擅自闯入,弯腰送到他面前,轻声说:“这几份文件需要您签字。”
季明谪从笔筒抽了支钢笔,刷刷刷签完字,助理提醒他晚上还有和姚总的酒局,季明谪盖上笔帽,钢笔丢在桌子上,冷声说:“就说我这几天身体不舒服,过两天再和他约。”
助理犯了难,悄悄抬眼瞥他一下,又很快垂下眼睫,低声说好,刚走到门口又被他叫住。
“帮我订今晚飞云城的机票,随便哪个时间段都行,越早越好。”
助理愣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忙说好。
最后给他订了最晚一趟航班的经济舱,助理把为什么没有订到头等舱的理由想了一大堆,结果没等他解释,季明谪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了。
一眼望不到头的暗红色车流堵得他胸闷气短,季明谪点了根烟,降下后座车窗,风卷着车尾气灌进来,不洁净的气息叫他更加烦躁,他闭上眼睛,修长手指夹着烟送进嘴里,满脑子都是裴灵溪那双永远清澈水亮的眼睛和刚才看到的新闻,七辆车的追尾事故,她居然还说是小状况。
他越想越难受,摸出手机打给她,那边一直提示占线。
裴灵溪先接到的是李翠芳的电话,狂轰滥炸骂了她两个多小时,她插了一只耳机,音量调到最低,在网上查找交通事故受害者索赔的办法,李翠芳哭够了,骂够了,被裴远谦哄着挂了电话。
不到两分钟,裴远让的电话打了过来,张口就是问裴宴清的情况,给了一堆没用的建议,裴灵溪问他如何索赔的事情,那边忽然没了声,紧接着她听见裴桐桐哭着喊着要爷爷的声音,裴远让匆匆说了几句没用的关心话,就挂了电话,裴灵溪不由嗤笑出声。
后半夜,她接到裴远谦的电话,问她裴宴清醒来没有,她说八点的时候醒来过一次,喝了点粥,这会儿药效发作又睡着了,做了全面检查,医生说都是外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养好就没事了。
裴远谦又问她索赔的事,她说自己已经弄清楚流程了,明天一早就去找肇事司机协商处理,最后,挂电话前,裴远谦像是才想起来,问她有没有受伤。
裴灵溪抿抿唇,沉默片刻,轻声说:“没有。”
“那你早点休息,照顾好你弟弟。”裴远谦平声说。
“嗯,我会照顾好他的。”挂掉电话,她咽下漫过喉咙的酸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夜晚,医院走廊阴凉森然,她穿一件薄薄的条纹衬衫连衣长裙,渗进骨髓的凉意往身体里钻,她却浑然感受不到,坐在长椅,刺眼的灯光下,眼睛又空又亮。
家人尚且不能依靠,她又怎么敢肖想依靠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