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七月,正是热的时候。

    清晨五点天就亮了,早市上买鲜果蔬菜、包子馅饼、油条豆浆,一叠声叫喊着,听的人却能清晰的分辨出具体方向,跟着叫卖声找到早餐铺子,蒸笼掀开,使得藏在巷子里的烟火气飘出去,引来更多的客人。

    裴灵溪先在早市上买了包子和粥给裴宴清当早饭,让他先吃着,自己出去办点事,中午回来给他买饭。

    裴宴清右胳膊上了夹板,只能用左手拿勺子喝粥,可能是药劲儿没过,人昏昏沉沉的,没什么精气神随口应着声。

    裴灵溪往他领口间看了一眼,快二十岁的少年只长个不长肉,背和纸片一样薄,也难怪一生病就气血差得要命。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让他慢慢吃,站起身走出病房。

    昨晚十点,南临突发暴雨,飞机晚点严重,多趟航班被取消,直到早上才恢复航行,季明谪重新买了最早的一班飞机票,十点落地云城,从机场出来又马不停蹄地往医院赶,眼睛都熬出了红血丝,强迫自己在车上打了会儿盹。

    下了车,正好碰到裴灵溪拎着两盒外卖往医院走,刚想上前叫住她,就见迎面忽然走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不由分说给了裴灵溪一巴掌,力气之大,扇得她身子晃了晃。

    女人又扬起巴掌扇过来,被裴灵溪一把抓住,她一边脸红如丹砂,另一边脸是惯有的苍白,眸色平静无波,抓着女人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手指松开女人的同时往后一推,与之拉开距离。

    女人面容憔悴,盯着她半晌,忽然拔高音量对着她破口大骂,“我怎么会生了你这样一个恶毒的丧门星,小时候害死你奶奶还不够,现在又来祸害你弟弟,你是不是不把家里人都害死就不顺心,一回家就成天吊丧个脸,不回家就在外面兴风作浪,为什么你没有事?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要害你弟弟!为什么!”

    女人呲目欲裂对着她又撕又打。

    裴灵溪麻木地看着她,平声说:“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你当初为什么要生我?你就应该在我出生的时候掐死我,因为我不是你的儿子,我让你失望了,因为我的存在你受尽流言蜚语,所以你恨我,怨我,可是我呢?别说恨,我连怨都不能怨你,我非但不能怨你,我还必须要感激你……”为这斩不断的亲情。

    末了,她只觉得心如刀割,皱紧眉头,垂下眼帘,畜满泪水的眼眶再也装不下多余,眼泪一连串滚落,裴灵溪偏过脸,把外卖盒子塞到她怀里,转身欲离开,却撞进一人眼底,她定在原地,刚收拾好的情绪又有了裂口,决堤之水一般漫出眼眶,她紧紧抿着唇,歇力想将眼泪收回去,却办不到。

    “你滚!滚得越远越好,最好死外边,一辈子都别回去!我就当没生过你!”李翠芳摔了两盒外卖,鸡汤、米饭和菜撒了一地,溅脏了她的裙摆,裴灵溪回过神,低下头快步朝左侧的石板路走去,季明谪看了眼走远的女人,去追裴灵溪。

    季明谪也不喊她,只是迈着两条长腿跟住她,两人晃到了一处凉亭,季明谪快走了两步,握住她的胳膊。

    他一碰到她,她就不动了,既不挣开,也不回头看他,没声没息地站着,胳膊凉得惊人。

    季明谪抬头看一眼正当空的太阳,下意识眯住眼睛,“去凉亭里坐坐。”

    他没用力气,牵她像勾一只孤魂野鬼,没有重量。

    按住人的肩膀,让她坐下,季明谪俯身偏过头瞧她,半边脸又红又肿,最骇人的是一双眼睛,如果说从前是掬了两汪溪水,现下便是两滩血水。

    “在这里等我。”季明谪直起身子,拍了拍她的肩头,转身的一刹那,被她紧紧抱住,裴灵溪揪着他的外套,把脸埋在他腰侧,闷声痛哭,眼泪泡软了他的衣服,也浇透了他的心田。

    季明谪抬起胳膊,大手从她后颈绕到侧脸,轻轻盖住她的眼睛,接了一掌心的凄凉伤心泪。

    等她哭够了,抓着他的袖子擦干眼泪,再慢慢松开他,别扭地转过脸不去看他,又是一声不吭。

    他觉得好笑又心疼,到底是经历过什么,才能把一眶眼泪憋住,即便是满眼血红也不落一滴,又是如何做到大哭一场及时收声。

    好像刚刚痛哭的人不是她,或者是她披着戏服上演了一出折子戏,戏幕落,方才的悲欢离合都与她无关。

    “在这里等我。”

    “……嗯。”

    季明谪垂眼看她半晌,无声轻笑,脱了外套盖在她头上,转身出了凉亭。

    等他走远了,裴灵溪才把衣服从头上取下来,一双眼睛被泪水泡得又湿又红,她盯着他的背影,又落下一滴泪来,被她抬手抹了个干净,别开脸吹着风。

    “先生,您的药膏。”

    “谢谢。”季明谪接过药,看到柜台上的医用口罩,“再给我装一包口罩,一起算。”

    “好的,您稍等。”医药师转身拿了包新的口罩,装好递给他,在电脑上录算清楚,笑着指一指旁边的扫码器,“先生,这边付款。”

    季明谪扫码付了钱从药店出来,回到医院,远远看见一个穿病号服的少年站在住院部楼外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右手绑着绷带吊在胸前,左手捂着腹部,微微佝偻着身子,极不舒服的样子。

    他走过去,拍了下少年的肩膀。

    “姐……”裴宴清惊喜转身,看到是他后,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礼貌又疏离地喊他,“……季先生。”

    季明谪扶住他的左胳膊,把人搀到路边的长椅坐下,自己坐在他边上。

    “谢谢。”裴宴清惨白着一张脸,垂眼盯着地面,额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珠。

    季明谪盯了他片刻,心想他们不愧是亲姐弟,这别扭的模样还真是如出一辙。

    “你看见我姐了吗?”半晌,是裴宴清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嗯,看见了。”季明谪点一点头,没有具体说裴灵溪现在在哪儿。

    从他不暖不冷的神色和手里的药膏,裴宴清已经猜到一定是李翠芳又对裴灵溪发病了,无声地叹了口气,抿住唇低下头去,“帮我跟我姐说声对不起。”

    季明谪没答应,平声说:“怎么不亲自去跟她说?”

    裴宴清看他一副商人的精明嘴脸,无奈说:“季先生要是对我们家的事情感兴趣,怎么不自己去问我姐?”

    拿他的话堵他,姐弟俩一个德行,聪明又狡诈,季明谪说:“不好的事情,她应该不会想回忆。”

    “倒也是。”裴宴清无奈苦笑,斟酌词句,半晌,才慢慢开口,“我有两个姐姐,灵溪是我二姐,我四岁的时候才知道有她的存在,在此之前,她一直被寄养在我姥爷家,我姥爷在她六岁的时候去世,她又被我叔叔接到了家里面,和我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她七岁的时候,我奶奶也去世了,当时我还小,具体事情是怎么样的,我不清楚,但是……他们都说是我二姐害死了我奶奶。”

    他抬起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自那以后,家里人总是对她冷语相向,逢年过节,就要提一提那件事,渐渐地,不管是街坊邻居还是亲朋好友,都在背地里议论,说我二姐是小偷,是她偷了我奶奶的救命钱,她辩解过,但是没有人会相信她。

    她从小就很懂事,以前在我叔叔家帮忙干活,回家后帮我妈做家务,从来没有抱怨过,有一年大冬天,她帮我妈提暖瓶下楼,摔了一跤,从楼梯上滚下来,幸亏是冬天穿得厚实,没有大面积的烫伤,但擦伤在所难免,没有人问过她疼不疼,我从门缝看见她一个人躲在屋里哭,进去哄她,她背过身对着我,我没有听见一点哭声,我过去抱她,那是她第一次推开我,我知道她其实不是真的恨我,她只是找不到一个情绪的宣泄口……”

    “后来她上初中,学校是九年制,初中生可以选择寄宿,学校离我们家很近,她却选择了住校,我妈开始不同意,因为要交住宿费,是我爸偷偷塞给她的。

    起初,周末她还会回家,她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可是她在学校没有多少朋友,甚至被人孤立。

    有一次周五,我等她一起放学回家,看到她被几个学生堵在校门口,我听见那些人骂她是小偷,说她考试作弊,我姐和其中一个男生打了一架,她把人家一颗牙打掉了,对方家长闹着让学校处理她。

    当时我爸正好在家,去学校处理这件事,我姐跟我爸解释是那个男生一直带人欺负她,她才还手的,但是我爸没有听她的解释,让她跟人家赔礼道歉。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不爱回家住了,也越来越不喜欢和人交流,每天除了读书,就是坐在操场上发呆,当时,我根本不理解她,还傻乎乎地问她为什么不回家,直到……”

    他哽咽着,泪水从脸颊滑落,被他抬手抹去,“直到她上高二,我爷爷给她说了门亲事,大年初一那天,我妈那边的一个远房亲戚,也就是他们给我姐找的夫家,来给我们拜年,和我姐年龄差不多的一个男的,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在外面混,染了一头不伦不类的黄毛,见了我姐就张口叫媳妇,也不照照镜子,还没二十岁的年纪就长了一副五十的脸。”

    裴宴清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季明谪看得出他是把那人恨到骨子里去的,而他此刻心绞成一团,痛如刀割,没精力再想别的,选择保持沉默,继续听下去。

    “那一年,我爸春节不在家,我姐被逼无奈,连夜收拾东西要回学校,被我妈发现,把她关在屋子里,我姐她喝了……喝了……杀蟑螂的药,差一点……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医院都下发了病危通知单,我爸赶回来,在病房里守了她一夜,第二天,我爸头发白了一半,我姐醒了,我去医院看她,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睛空落落盯着天花板,好像丢了魂一般,我跟她说话,她似乎听不见,只在我走的时候问了一句——为什么生了她却不爱她,为什么恨她又不肯彻底放弃她。”

    裴宴清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泪如雨落,季明谪眨了下睫毛,原来那副鬼气森森的面孔下,真藏着一只斑驳破碎的伶仃孤鬼。

    抬头,阳光明媚,而他只觉得这北地风也萧瑟,三伏天也让人心生寒凉。

    一个女人远远走来,手里拎着一大袋水果和两个铁皮餐盒,季明谪收回目光,起身冲裴宴清说:“好好养伤。”

    他便要离开,裴宴清止住眼泪,叫住他,“季先生。”

    季明谪转身,裴宴清冲他挤出一个微笑,“请对我二姐好一点。”

    他点了下头,“好,我会的。”转身离去,与李翠芳擦肩而过。

    “那人是谁呀?”李翠芳走到裴宴清身边,皱着眉问他,“你认不认识就跟他说话?”

    “不认识,随便聊两句。”裴宴清不想跟她吵,起身往回走,李翠芳腾出一只手扶他,被他轻轻拂开,“我自己能走,您拿着东西,小心别摔了。”

    李翠芳一听这话不乐意了,絮絮叨叨说个不停,问他跑出来是不是为了找裴灵溪那个死丫头。

    “她是我姐,是您女儿,您能不能别这么说她。”裴宴清听不下去,犟了句嘴,李翠芳忽然颤抖着哭起来,塑料袋里的梨和苹果掉了一地,饭盒也抱不住。

    裴宴清无奈又头疼,搂住她的肩膀,跟她道歉,软言软语哄了许久才把人情绪稳定下来,蹲下身捡地上的水果,眼底从刚才的悲伤换到麻木无奈。

    凉亭这边,裴灵溪背过身坐着,眼皮层层堆叠,玻璃弹珠似的眼睛蒙了一层红纱,望着顶上的蓝天白云,她想了很多事情,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身后有人轻轻推了她两下,她回过神来,扭过脸看他。

    “转过来。”季明谪握住她的肩膀,防止她不留神掉下去。

    裴灵溪提起裙摆,抬起双腿跨进亭子里侧,两手驻在身体两侧,季明谪在她面前蹲下,拆开药膏,挤出一点在指尖搓开,再去碰她肿起来的半边脸,轻轻揉着。

    裴灵溪垂眼盯着他认真的眉眼,心里发暖,就要咧嘴笑,被他用两根手指轻轻挟制住两颊。

    “还笑?”季明谪嗔怪似的看她一眼,语气却无半分沉重,“还疼不疼?”

    “疼。”她脱口而出,话音落,自己先愣了一瞬,觑眼观他神色。

    季明谪没有接她的目光,又挤了点药膏,食指和中指虚虚并在一起替她揉脸。

    原本火辣辣疼的地方,忽然间痛觉消失,心底那些剪不断,理也乱的情愫消失不见。

    夏风拂面,风中有花香以及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她又有点想哭了,却也想笑,自己何德何能,碰上这么一个活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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