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

    自从搬家以后,裴灵溪更加不愿意出门了,每天待在园子里自娱自乐。

    她住二楼坐北朝南的屋子,前窗对着季明谪书房,后窗对着漪园文萃阁,每天都能看见墙外打卡的游客,她就躺在躺椅上看书,相机架在一旁镜头对着窗外拍风景也拍形形色色的人,一日三餐,各种杂货家务都有月姨照料,日子过得惬意又无聊。

    十二月初,她收到刚开始给杂志社投稿时期认识的几个网友的邀请,约她星期天一起去看展,裴灵溪思索了几天,决定出去转转。

    出门前,她跟月姨打了声招呼,说中午不用做自己的饭,下午她也可能在外面吃。

    月姨看她穿得单薄,好心提醒她今天外边冷,让她多穿点,虽然年轻的时候爱美没什么错,但老了以后是要遭罪的。

    裴灵溪戴好另一只耳环,拿了包和相机,冲她笑着挥挥手,“走了,月姨。”

    “这孩子……”月姨无奈地摇摇头,她和裴灵溪相处虽然不多,却了解她的性子,她虽然外表看起来冷冰冰的不好相处,但骨子里是个温柔心软的姑娘,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又好像心里头装了许多事,却从不跟人吐露。

    她们约在华东路的一家咖啡馆见面,裴灵溪坐地铁过去,到的时候咖啡馆里人很少,她很快就找到了坐在窗户边的朋友,对方也发现了她,热情地招手让她过去,“这边。”

    “小萧?”裴灵溪不是十分确定,因为眼前的女孩比照片里面瘦了好多,也十分憔悴,即便她的妆容精致完美,也盖不住眼底的疲惫。

    “是我。”小萧开朗地笑着向她伸出手,裴灵溪目光在她手腕处的红丝巾上停留了一秒,又很快移开,握住她的手,友好地笑笑,“你好,我是阿斐。”

    两人简单打过招呼,各自落座,小萧唤来服务员,问她喝点什么,裴灵溪随便说了一样咖啡让店员去做。

    “你现在还靠写文谋生吗?”小萧先打开了话题。

    裴灵溪搅动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嗯,其他的事情我也做不来。”

    小萧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那也挺好的,我之前看过你投给杂志的那些短篇,你挺有天赋的,现在应该有很多书粉了吧。”

    “没有。”裴灵溪平淡说:“我还在起号阶段。”

    小萧惊得瞪大了眼睛,视线落在她随手丢在椅子里的包上,是一只金棕色翻盖包,翻盖上有一枚印花圆形银扣。

    裴灵溪看懂她的疑惑与好奇,又开始胡说八道,“一个朋友送的。”

    “哦哦……”

    小萧不疑有他,端起杯子喝咖啡,跟她分享自己的生活,她现在改做读书博主了,也是在起号阶段,大多数时候找份兼职赚点房租或者生活费。

    裴灵溪挺乐意听她聊这些生活日常,问她都做过什么兼职。

    小萧说:“那可就太多了,我没毕业的时候还直播买过衣服,后来什么零食店店员、摄影师助理、火锅店收银员、驾校发传单,好多好多。”

    裴灵溪见她聊起这些往事时,眼睛里都是冷漠,和轻快的语气完全不搭配,又看向她手腕处的丝巾,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小萧看出她不舒服,从帆布包里掏出一盒银钗,站起身对她说:“要不要出去来一根?”

    裴灵溪没拒绝,于是两人结完账去外面等人,顺便抽根烟。

    “阿斐,你谈过恋爱吗?”小萧靠在一根路灯杆子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问她。

    裴灵溪迟疑了一下,轻轻点头,“嗯,谈过。”

    小萧偏过头来看她,“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你以后要是有灵感,可以把它写成书。”

    裴灵溪微微愣住,香烟在她指间燃烧,半晌,她对小萧说,“这么好的素材,你应该留给自己写。”

    小萧苦笑着摇摇头,用烟头续另一根烟,抽上一口新烟,旧烟头碾灭丢进垃圾箱,“我不是吃那碗饭的人,写不出来,你要是愿意就听我讲讲吧。”

    她的眼神像阳光下的泡泡,怯生生的脆弱,像是带着哀求,在说请你听一听我的故事,好吗?

    裴灵溪点了下头,说好,她便缓慢地讲了起来。

    小萧是重组家庭,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当时家里有两个小孩,她和弟弟,打离婚官司的时候,父母双方都在争弟弟的抚养权,谁也不愿意要她。

    最后她判给了父亲,她爸离婚后不久,就又娶了老婆,那女人是头婚,唯一不好的是带了个孩子,她爸倒是乐意得很,婚后对女人百依百顺,对继子也疼爱有加,唯独她这个和他有血脉的孩子成了外人。

    童年受尽生父冷眼,后妈欺负,过得十分凄惨,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家里以没钱供她上学为由逼她辍学打工补贴家用。

    她很早就看懂了他们的冷漠和龌龊,她失望透了,也恨透了家里人,一分钱也不寄给他们,自己打工养活自己,后来因为在酒局不会说场面话得罪了领导,被同事排挤,她跳槽换了工作,又被拖欠工资,被老员工推出去顶锅百口莫辩,她一点一点妥协、改变,到最后发现自己变得唯唯诺诺,就算她知道自己是对的也不敢反驳,几个月前,她发现自己的男朋友和一个年纪很大的女人一起进了酒店。

    “你知道他出轨的理由是什么吗?”

    裴灵溪摇摇头。

    小萧冷笑了一声,“他说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娶我,我爸问他要三十万的彩礼,他没有那么多钱,所以他找了来钱最快的方法,他说就是因为他太爱我,太想和我结婚,所以才去做这些。”

    “我知道是我爸太过分了,可是……可是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彩礼钱,他不听,他根本不听我的解释,是我错了吗?是我错了,我是他的负担,都是因为我……”

    裴灵溪能感受到她逐渐绷不住的情绪,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有时候她真想给自己两巴掌,她也疑惑自己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么冷心冷血的。

    小萧越说越激动,后背贴着冷冰冰的路灯杆渐渐滑坐在地上,没夹烟的手捂着怀里,低着头长发挡住了脸,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裴灵溪连忙掐了烟上前,蹲在她面前,见她眼眶发红,脸色苍白,心里咯噔一声,紧紧皱起眉头,“你怎么了?”

    小萧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盯着她,忽然把烟头靠近自己的手背。

    裴灵溪瞳孔骤然放大,一把捏住她拿烟的手腕,强硬夺过她指间的烟摁灭在地上,用力抱紧她,小萧在她怀里拼命挣扎,裴灵溪拼尽全力抱住她。

    小萧不动了,脸埋在她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裴灵溪内心涌起波涛骇浪,她不知道这一刻自己内心的凄然是因为小萧的故事,还是因为她们何其相似的人生。小萧积极面对生活中的每一次挫折,她好不容易学会了妥协和麻木,又忽然清醒过来,所以她疯了,彻底的疯了。

    那她自己呢?会不会有一天她也彻彻底底的疯掉。

    心中堵得慌,她吸了一口发冷的空气,喉咙也被堵住,耳边又满是小萧的啜泣声,她真的快要疯掉,手指用力扣住她的后脑勺按到自己怀里,胸前的衣服湿了一片,泪水冷却,冻结了她的心脏。

    另一位朋友叫小乔,找了大半天才确定路边姿态亲密抱在一起的两人是自己要找的人,犹犹豫豫上前跟看起来比较冷静的裴灵溪打招呼,“你好,你是阿斐吗?”

    小乔是个社恐,长相文静,很有书卷气,戴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过肩直发,灰白色羊毛大衣,背一只超大号托特包。

    裴灵溪跪得膝盖都麻了,被她搀扶着站起身,又去扶小萧,顺手握住了她腕间松散的丝巾,小萧身体猛地一颤,不安地抬头看她,发现裴灵溪根本没看她,这才安心,笑着和小乔打招呼。

    三个人总算到齐了,小乔没问刚刚发生了什么,还贴心得把自己的气垫借给小萧补妆。

    画展下午开始,她们先去吃了顿午饭,吃饭的时候闲聊,裴灵溪了解到小乔已经有了五六本出版作品,最近有一本短篇小说在约谈影视化。

    小萧和裴灵溪一起提杯向她道喜,小乔的喜事总算冲淡了之前沉重压抑的气氛,吃饱喝足后,她们便打车前往看画展的地方。

    画展在南临美术馆举办,听说参展的作品大多数是巴黎留学回国的一个女画家的,来之前,裴灵溪特意在上网查过她,南临本地阮家的小女儿,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个个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只有她不知什么原因出国学了艺术。

    作画风格中规中矩,没什么十分新奇的点,裴灵溪心里不松快,显得兴致缺缺,跟在她们身边走马观花似地转悠,走到拐角时被一副巨大的油画吸引了目光。

    这幅画的画风和其他画完全不同,不是写实,也不能说抽象,好像一场色彩糅杂的梦,绚烂、神秘、可怕。

    画中是无数只小小的色彩多变、形态各异的蝴蝶拼凑出的少女画像,画中人只有上半身,一头长卷发散披开,发丝随风飘扬,长长的精灵耳,手里拿一只鲜红欲滴的玫瑰凑在唇边,眼眸低垂,有泪珠从眼眶滑落,滴进了玫瑰花蕊,变成鲜红的液体顺着花杆流到手臂,像植物的藤蔓。

    画的规格很大,画中少女几乎和她一样高,裴灵溪完全被它吸引,直直注视着少女由小蝴蝶组成的眼睛,看得仔细了,她才看到少女满目疮痍,那蝴蝶竟是从废墟中飞出来的,不,那不是蝴蝶,是眼睛,有无数只千奇百怪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嘲讽、窥探、不屑、仇视……

    她顿时感觉一阵头皮发麻,紧紧蹙起眉头,却不舍得移开眼睛,像是有股神秘的力量在吸引她靠近,她情不自禁抬起脚欲往前,肩膀忽然被人拉住,将她往后拉了几步。

    “很少有人能坚持看它这么长时间。”背后响起一道甜美的萝莉音,裴灵溪扭头看到一张幼态的脸,女人脸型偏圆,眼睛也大而圆,分明是甜美的长相,偏偏要走成熟风,烈焰红唇,长直黑中分发,非常知性的一套金色裙装,整个人给人一种很别扭的感觉。

    “……抱歉。”裴灵溪垂下打量的视线,头皮还在发麻,思维是迟钝的,她做不出其余回应。

    女人讪笑一声,轻飘飘说:“道什么歉,你该谢我救你一命才是。”

    换做平时,裴灵溪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向她道谢,然后快速离开,可今天不同,她忍不住好奇心,问她,“为什么这样说?这幅画有什么不同吗?”

    女人上前停在画前,手指轻轻抚摸画框边沿,“你不是已经感受到了吗?它有致幻的作用,你刚才看到的是什么?”

    裴灵溪更加疑惑,抬头重新审视画中少女,蝴蝶又成了蝴蝶,她不禁后背发凉,凑近了仔细看,依然是蝴蝶,背后的冷汗渗透了连衣裙,她慌忙后退,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女人轻轻叹了口气,“或许是因为他当时的心境吧。”

    裴灵溪听出她的另一层意思——这幅画的作者另有其人,她往画角瞥一眼,看到“长明”两个字,或许是个假名字。

    女人退到她身边,和她一起注视着画里的少女,“我一直把她当做情敌。”

    裴灵溪愣住,一时不懂她指的情敌是谁,片刻反应过来,又觉得难以置信,怎么会有人把一幅画当成情敌。

    女人忽然又扭过脸来问她,“你刚才看到的是什么?”

    裴灵溪看她半晌,没有感受到她的恶意,便如实回答,“……眼睛,我看到很多很多只四边形的眼睛。”

    女人笑容瞬间顿在脸上,好像没听清,又像是不相信,重新问了一遍,“你说你看见了什么?”

    “……眼睛,无数只眼睛。”

    “原来他没有骗我,真的有人可以看到眼睛。”女人凄惨的笑着,样子有些失神,下一秒忽然牢牢抓住她的手,兴奋又激动的说:“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到眼睛的?”

    “蝴蝶所有的翅膀都是眼睛。”裴灵溪使劲抽出自己的手,苍白的皮肤上留下粉红的印痕,她耐着性子回答完她最后一个问题就转身去找小乔和小萧了。

    看完展,大家也没有继续约晚饭,和小乔、小萧分开后,裴灵溪就打车回家了。

    晚上,她又梦见了那幅画,画中的蝴蝶动起来,裴灵溪惊恐地后退两步,乌压压一大群蝴蝶冲破画纸迎面向她扑来,她提起裙子转身就跑,蝴蝶在她身后追赶,只有月光从门口泻进来一片明亮,她却怎么也跑不到门口,蝴蝶追上来,萦绕在她四周,它们的翅膀又变成了眼睛,争先恐后往她身上扑。

    裴灵溪尖叫一声惊醒过来,季明谪被她吵醒,抬手打开自己那边的床头灯,刚刚坐起身,裴灵溪就扑进了他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

    “做噩梦了?”季明谪半靠在床头,手指插进她濡湿的长发间,拉起被子盖住她的肩膀。

    裴灵溪渐渐从梦境中回神,还是会感到害怕,翻了个身脸颊贴在他心口处,趴在他身上。

    “我今天看到一幅很悲伤的画。”

    季明谪知道她今天和朋友去看画展的事,拨开她黏在脸颊上的碎发,柔声问她:“什么样子的画?”

    裴灵溪想了想,“一幅由蝴蝶拼成的少女,女孩在哭,她的泪水流进花蕊,变成了血缠绕在她手臂上。”

    “听起来水平也不怎么样,谁画的?”

    “长明,应该是个新人,网上也查不到他。”裴灵溪没注意到他语气中的微妙,反驳说:“我觉得他画的挺好的,就是太悲伤了,也很可怕。”

    “哪里可怕了?”

    裴灵溪把自己和白天遇到的那个女人的对话讲给他听。

    “你看到了眼睛?”

    “嗯。”裴灵溪点头,“她说那幅画可以致幻,很多人看到的都不相同。”

    季明谪笑了笑,“确实不同,你是第二个。”

    裴灵溪有些迷糊,抬眼看他,“什么第二个?”

    “第二个看到眼睛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二个,那第一个是谁?”

    季明谪摸摸她的头发,笑说:“第一个自然是画家了。”

    似乎是这么个道理,裴灵溪又有了困意,打了个哈欠又在他怀里睡过去。

    季明谪却睡不着了,垂眸盯着怀里熟睡的人儿,心再一次为她狠狠下坠,他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激动,茫茫人海,她居然是第二个看见眼睛的人。

    最后他无声地笑了笑,亲了亲她的发顶,关掉床头灯,搂着她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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