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里那老头子又买醉。我刚回家推开门的时候,就看见他正卡在沙发和茶几的缝里,睡得宛如一个死人。酒瓶子到处都是,满屋子臭气熏天,熏得我反胃。
走过去看见那张脸,红的跟个猴屁股一样。满脸横肉,还有口水从嘴角流下来,盯久了实在是莫名的火大。我干脆拎起一个还剩半瓶的酒瓶子,一口气从他头上淋了下去。那老头子刚被凉的睁开眼睛,就被流进眼镜里的啤酒整得大叫一声。
“你/妹/的,发什么疯!”
我没说话,就静静地看着他挣扎着想从缝里出来,奈何抵不过那一个大肚子卡得严严实实。他嘴里不停地骂着那几句老套的脏话,眼睛却已经睁不开了。
最后还是我大发慈悲踹了他一脚他才终于能动弹。狼狈地爬起来奔向卫生间,不一会便有水声流出。
我把笑憋了回去,心情好了不少。
大概有五分钟那老头子才出来。我正坐在沙发上刷着手机,直到他走到我面前我也没抬头。他被无视了一会,气的对着我脑袋扇了一巴掌。
“小崽子你刚刚干什么?!”
他声哑得要死,有一种声带都要被撕开的感觉,震得我头疼。我干脆放下手机看向他,用无比平常的语气问他:“你说我想干什么?”
“妈/的,我真的是给你脸了——”他握紧了拳头,看那架势应该是想好好揍我一顿。他还没开始,我就往沙发背上一靠,说了一句:
“你要是把我打了我就得请假,被扣工资,然后就没钱了。那时候别说酒了,你连口马/尿都喝不上。你有工作?”
我伸了个懒腰,把手枕在头后面。
“你要是说你不要钱了单纯想撒气,那就打。”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脸,“朝这揍,更解气。”
他气得直咬牙,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终究还是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含糊地骂了一句,把身上那件沾满了酒渍的背心一把脱下来,摔在我身上。转过身回房间里去了。
我嫌弃的把那件令我反胃的抹布扔到一边,盯着地上的啤酒瓶放空大脑,直到他从屋里出来,再狠狠的摔上防盗门出门去。
再也没说一句话。
周围实在是太静了,只能听见家里那个破的不行的钟表的时针颤颤巍巍前进的声音。酒味熏得鼻子难受,我的大脑告诉我去把窗打开,但是身体却还是一动不动。
莫名其妙的,我很想砸东西。
想把酒瓶全部砸碎,玻璃飞溅得到处都是,把家具掀翻,想看那个男人回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
说不定真的会被打一顿——我自嘲地笑。
“杨墨?”
我听见了那个人叫我名字的声音,我觉得我应该是出现幻觉了。
二、
“杨墨,你就没想去念书吗?”徐诺低头对着手心哈了口气,又使劲地搓了搓。“天凉了啊,我还没过够夏天呢。”
“我要是去念书可连西北风都喝不上了。”我在她身边坐下,伸出手把她往自己这边搂了搂。入秋的晚上降温了,她只穿了薄薄的一层,不冷才怪。
徐诺干脆也把手伸进我的外衣口袋,对着我傻笑。我在她脑门上弹了一响:“我说,这个点了哪有公交车。”徐诺哆哆嗦嗦地往我怀里钻,头抵在我胸口上:“我哪知道会这么晚出来……我以为能赶上最后一趟的。咱俩身上的钱还够打车回去吗?”
“你觉得呢?”我无奈的揉了一把她的头发,软软的。我明显感觉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但都无关紧要。她还在我胸口蹭来蹭去,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发型已经被蹭乱了一片。
这么墨迹下去也不是事。我哪怕在街上睡一晚上都不是什么事,但是她不行。她穿的少,会冷,会难受,会生病——我不能让她那样。
我轻轻拍了一下徐诺的后背,然后慢慢站起来,脱下外套。她懵懵地看着我,见我脱衣服时,一把拉住我的手:“别!你里面穿的太少了万一感冒了怎么办!”
我没理她,只是把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后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瓜:“我背你,你给我当外套?”
徐诺脸突然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嘴里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一个音来。我觉得好玩,笑了几声,小姑娘直接低下了头。我背对着她蹲下,让她上来。
徐诺搂住我的脖子,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我能感觉到她的脸还是热的。我抱起她的腿弯,站了起来。
她的嘴就靠在我耳边,我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她呼出的气,麻酥酥的感觉,顺着我的神经仿佛要直冲向大脑。
有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哦对,“耳鬓厮磨”。古人真浪漫。
小破城市根本没什么夜生活,这个点也就几家便利店还亮着灯,街上冷冷清清的。蛾子飞虫在路灯下乱飞,黑漆漆的影子映在地面上。徐诺一直不说话,我只好开始创造话题:
“你瘦了啊,这么轻。”
话刚说完,我突然感觉脖子被勒了一下。许诺一使劲把脸跟我的脸贴在一起,用赌气一样的语调说:“你都不知道我的体重!”
“夸你轻呢。”靠的实在太近了,我突然很想亲上去。但毕竟还是在街上,只好把那点小火苗压了下去。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徐诺也感觉到了,想伸出手去帮我掏,却被我轻咳两声制止了。
“骚扰电话,今天打了好几次了,不用管。”她再没说什么,只是乖乖趴在我背上。
天黑了,为了徐诺的安全,我还是没有去走黑漆马虎的小路,老老实实地走大道,虽然路远,但能确保她好好的。
她一点事都不能有。
安静了太久心里的确是发慌,我又想找个话题。还在心里左思右想琢磨的时候,她却开口了:“你爸最近好点了?没打你吧?”
“老样子,他怂包一个,不敢打我。”
“那你妈没联系过你?”
“没。多少年了,我也不指望她能管我了。”
又是一阵沉默。
其实我很想去跟她说,我没什么好可怜的。也没穷的活不下去,也没成天要死要活的抑郁——因为她在我身边。
这样就够了,我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感觉心里一阵放松,嘴角不自禁地上扬。这时徐诺做了个深呼吸,像是在紧张什么。听着她的吸气声,我竟然也跟着莫名紧张起来。
几秒之后,她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伏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我特别特别喜欢你。”
三、
“杨墨?”
那个声音还在叫着我的名字,我终于渐渐反应过来,那不是个幻觉。眨了眨眼睛,感觉到腿边还未停止的震动声,我才意识到电话响了。
我曾把手机铃声改成了偷录的徐诺的声音,第一次给她放的时候她却臊地要满脸通红的说换掉。但我还是留了下来,只不过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开着静音。
毕竟我也不需要接其他人的电话。
我慢慢坐直了,拿起手机,看见屏幕上显示的“徐诺”两个字,心情顿时好了大半,赶紧按下了接听键。
接起来,第一个字还没说完,那边的哭声却硬生生扼紧了我的喉咙。徐诺在那边哭的直抽气,断断续续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只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敲了一下,慌慌张张地问她怎么了。
她咳了好几声,终于带着颤音说:“杨墨……你能不能,你能不能带我走?走得远远的,我真的不想再回来了……”
“徐诺……?怎么了?你慢点说,有什么事……”
“我不要在这里了……我到现在,我已经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做好每一件事了,我已经努力满足他们的期望了,为什么总是这么对我……?”
那边哭得我心都要碎了,我蹭的从沙发上站起来跑去玄关拿钥匙,一边不停地安慰着她:“没事,你告诉我你在哪?我去找你,老老实实待着等我过去……咱们俩一起走,只要你愿意去哪都行……别害怕,等我过去。”
“湖街公园……你快点好不好,他们会找到我的…求你了…我手机快没电……”
电话突然中断。
“我现在就过去,听话,老实待着。”我自言自语着按灭了手机,抓起钥匙按下门把手,瞬间却浑身发冷。
那个老混蛋把门反锁了。
我对着门又踢又踹,唯一的收获就是脚疼的要死。心里着急得不行,又想乱砸东西。
突然,我瞥到了窗户。
他是不可能把窗户锁上的。我走到窗边往下看,第一次无比庆幸自己住在二楼。老式居民楼层高都比较低,二楼虽然也不算特别矮——但至少不会摔残。我拉开窗户,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
触地时左腿被狠狠的跄了一下,整条腿都麻酥酥的疼。但我顾不上那么多了,咬着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跑。
拦下了出租车,一上车报了地址就反复念叨快点开。我身上还有沾上酒味,司机也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只能踩紧油门。
但老天爷好巧不巧就喜欢玩你。路上堵得水泄不通,我不停地看着时间,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其实街区里的路本来就窄,堵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我就是觉得老天爷在玩我。
我又给徐诺打了个电话,那边清亮好听的女生声却告诉我已经关机了。
一定只是没电了,我安慰自己。眼泪却已经往下掉了。我把脸别过去,不想让司机看见。
“小姑娘,要不你下车跑过去?我觉得也就剩小二十分钟的路了,怎么说都比堵着快……”他还没说完,我就把一张零钱拍在座上,打开车门跑了出去。
我听见一片喧杂的汽车鸣笛声敲击着耳膜,用尽全身的力气跑起来。左腿似乎都没了知觉,只是机械的往前跑。我闭上眼睛,不让眼泪再流出来。
等我再次看清眼前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
四、
那个老混蛋背着我染上了赌博,等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要把房子抵押出去了。我跟他吵了一架,把我和他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他气成这样,抓着我的脑袋就往桌角上撞。
我不知道流没流血,只是趴在地上不动。我听见他后退的脚步声,然后跟遇见鬼一样慌乱地跑出去了。
看这反应应该流血了。他不会以为他杀人了吧?
我在心里笑了句傻*逼,然后慢慢爬起来去给自己止血,最后给手机关机,躺在床上狠狠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早上却发现这老头子还没回来,朦朦胧胧打开手机看见有个电话给我打了好几次。
我正准备删记录的时候,这个电话又来了。起床气还没退心里烦的不行,我接起电话准备把对面狂骂一顿。
“杨墨?我是你妈妈。”
“我是你妈!你精神病吗?”我怼了回去。
“我真是你妈妈。”对面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但她还是开口道:“我就是告诉你,你爸爸他昨晚半夜出了车祸。医院那边联系不到你所以给我打了电话。”
“很不幸,他抢救无效,已经死了。”
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就像在说一个陌生人。
一瞬间我脑子全部空白了。就像一个雷劈下来把我整个人劈得不能动。我花了好几分钟去消化这句话,她倒是也不恼。
我听见自己哑着嗓子说:“死了?”
那个女人也没有任何停顿,一句话说的干脆利落:“死了。收拾一下东西吧,给我发个地址,我等会去接你,带你再去医院看他一眼。”
我只觉得我脑子里乱糟糟的,琐碎的画面如同潮水一般涌入。我想起了十几年前,满地的烟头、屋子里的酒味、被狠狠关上的门,以及头也不回的背影。
我不知道自己哭没哭,只是说话时染上了颤音:“这算什么?”
“多少年了你没打过一个电话没看过我一次,在我都要忘了你的时候出来说我爸死了让我跟着你?”
“那我是个什么?你不得不捡起来的累赘吗?”
她沉默了几秒,依旧用那平稳的语调回应我:“你现在身边没亲人了,我看你可怜。”
我看你可怜。
多少年以前也有人可怜我,当时我说我没什么好可怜的。那我现在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不让她听出我情绪的变化:“好,那你晚点来接我,我东西有点多。”对面没再说话,直接挂断,留下一串忙音。
“我哪有什么东西。”这么自嘲地想着,我出了门,叫了计程车又去了湖街公园。在车上的时候,我把头抵在窗户上,望着路边的树刷刷飞过,脑子里却浮现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事。
跟徐诺失联以后,我连着一个多星期去学校门口蹲点,最后却被已经认识了我的保安大爷拽起来,告诉我你要找的那个小姑娘早就走了。
后来是怎么回事来着?啊对,给她身边的同学塞了点钱套了点话来着——说是他家长说她精神可能有问题,决定给她办退学送去医院治疗。
结果我气不打一处出来,差点把那几个无辜的同学按在地上打一顿。
我当然没相信,那么阳光的一个女孩怎么可能有问题,也就单纯当做一个笑话听了。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好笑,我没控制住笑出了声,司机转过头来时又当做无事发生。
像徐诺那么好的一个人现在一定活的幸福又快乐,一定活得比我好。她的生活本应就像太阳一样,永远热烈,永远光芒普照。
我往外窗外看,在心底感叹了一句窗外天气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