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九年八月十五夜。
“兰芷宫那么偏,丝竹声还能传进来。”沈乐栖喃喃道。
“那丝竹声自然是传不来的,但宫里有宴会的日子就那几个,算算也到了日子。
主殿里并未掌灯,只有几缕月光透过窗子进来,沈乐栖倚着窗边,瞧看外头,庭院中也空荡荡,没什么花草,很是荒凉。
“荒凉?确实是,今日是中秋之夜,这宫里连点人气也没有。”想到此处自嘲笑了笑。
起身走向了殿外。
“公子,夜深露水重,小心染了风寒。”侍女知他不会听,象征着拦了一下罢了。
旁边的小侍从担忧问了句:“月华姑姑,咱这样做,不会怪罪吧?”
沈乐栖走上了袅衣台,宫中娘娘们住的地方,只有兰芷宫有这样的地方,虽然地界偏远,但眺望景致反而方便。
今夜是十五,满月生辉,月光洒在栏杆上,把袅衣台衬得似人间仙境,朦胧与清晰交映,更能无限放大心中的情感。
伸手摸过栏杆,停在一处,脑海中又想起那话:“安阳哥哥,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不止一辈子,生生世世如此。”
沈乐栖当初信他会对自己是真的好,所以才会奋不顾身地答应,可终究是飞蛾扑火,令世人可笑。
为了一个承诺,放弃了自己最不该放弃的尊严,什么都不要,入了宫围成了男宠,而如今又有几人记得曾名冠京城的才子?提起就是原先宠冠六宫,现在人老珠黄的妃子。
抬起头,看着天上的圆月,记忆被拉回以前:“那天也是这样的亮,同样令人心中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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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平十五年三月初十五,皇上下旨命从三品吏部侍郎李砚之为皇长子教书先生,这旨意一下,李砚之心便凉了半截。
差事是个好差事,若搁前朝,自然是修来的福气,但皇长子却有些不同。
皇长子刚满一岁时,皇后安氏一族获罪,虽说即刻被弹压下去,但是安氏一族基本上是无人了。
安皇后拼了命地求情也无济于事,在此之前,帝后一直以伉俪情深而流传于街巷之间,但在利益面前,最是薄凉帝于心。
最后安皇后用命,换了安氏一远支的性命,眼看要有人要上谏言说帝王薄心,皇上便言安皇后是孕后身子未养好而早逝,并非自己逼死,按帝王一半仪仗下葬追赐谥号温裕皇后,有为其守节三年。
淑妃林氏封为继后,皇长子夹在政权中间,总让人心生怜悯,林氏所出的次子与长子只差了几个月,本朝又一向不在乎长幼之分。
想到此处,李砚之更确定了这烫手山芋自己是万万不能接,继后林氏与自个妻子仍是同族姊妹,自己又以清正居廉而立身,就更不能接了。
李砚之在院中踱来踱去,直到小厮又一次来说:“老爷天色已晚,夫人还等着您用膳呢。”
突然李砚之想起那个孩子,对着小厮说:“叫夫人先用着,让管家快去叫沈乐栖来。”
沈乐栖,字安阳,是从北方苍梧州青盐县来的,从三岁启蒙便跟着李砚之,十六岁时名动京城,于春闱中取了贡士,殿试中又取得探花郎,封了从八品监察御史,今年刚满十八岁,又进了从六品起居郎,正当是皇上身边的红人。
沈乐栖刚从宫里出来,一听是老师有急事,马不停蹄地赶来进了门,小厮领进了书房,李砚之挥手令人都退下,只留下他二人。
“坐下吧,乐栖。”并亲手递予他杯茶,见他还在微微喘气,关心道:“这么急躁作甚。”
见老师为自己亲手递茶,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连忙拱手道“老师是遇见什么事了吗?安阳必会相助。”
“今儿,皇上下了旨意,指了我去做那皇长子的老师,这差事老夫可真担不起呀。”说完瞧了瞧沈乐栖的面色,无大的变化。
朝中复杂局事之势,沈乐栖自然知晓一二,老师今日刚得了旨意,却让自己前来,事已至此也明白了,老师叫自己来是为了什么。
“但老师,我也不够格……”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这你不用担心,只要你应了便可,你是出自我门下,但京城中谁不知你最是事理分明呢?”
沈乐栖想反驳,但那是自己的老师,一日为夫终身为父,更何况自个从三岁便由他照料,栽培大的,能有今天,自己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过了半个月,让他为皇长子老师的旨意便下来了,以国子监的身份入写教书。
接旨时,沈乐栖想,又是这样,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意思,这样的恩情什么时候能还回呢?非得用自己一次次替他相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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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那件事都过去十七年了,如今已乾元八年了。”
晨光初露,一夜竟已过去了。
他也懒得回去,便独自出了兰芷宫,没想碰了几个人,赶忙躲到假山后面。
“哎哟,某人还知羞呀。”一个谄媚样的男子,对着一看就是领头的男子,大声嚷道。
领头的男子,长相艳丽,身着华服,正是宫中圣眷正浓的路公子,满不在乎开口:“皇上嫌他碍眼,他可倒好,总是出来惹人厌烦。”
“他宫里的人还嘴硬,说那兰芷宫的袅衣台是专门为他修……”
“闭嘴!”路公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吼完这句便匆匆走了。
其余几人也都掩口而笑,还有一个人张口还了句:“真把自己当东西了。”
沈乐栖是知道的,为何那位路公子会生气,跟自己当年有几分像,他也明白皇上可不是因为像他而宠,只是单纯喜欢那一类人罢了,不只是他,还有一人。
就这样走回了宫,困意终于涌上心头,衣裳也未换下,便直接睡了,等醒来,外面天色早已暗了下来,还未缓过神来,皇上便来了。
“沈乐栖!你瞧瞧你自个什么模样!”皇上紧皱眉头,显然是气得不轻,吓得宫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今日你心情又不好吗?那也不至于拿宫人撒气,都退下。”语气不平不淡,听不出情绪。
宫人们生怕一会儿真的会遭殃,一股脑全退了出来。
听着沈乐栖半死不活的语气,火气反而更大了,转身坐在椅子上,给自己沏了杯茶。
“朕听太医院的人说,你最近神志不好,想着带你去避暑山庄,让好生歇歇。”
“皇上该是为了我?无非想让我担这个罪名,对吗。”语言中嘲弄之意是藏都懒得藏。
沈乐栖从床上起来,走到皇帝面前,双手撑着椅子的扶手,二人对视着。
“你到现在,还理所应当地认为,我会毫不犹豫地向着你,你到底没有没良心!”
最后,两个人不欢而散
“沈乐栖,是你先招惹的联!”这句话一直在沈乐栖脑中徘徊,“真的好累啊。”他倚着桌子,闭上了眼。
“哥哥若是无趣的话,我为你建一座高台吧,就建在兰芷宫,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还带着少年感的声音,对着沈乐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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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作为起居郎也是可以随意出入皇宫的,但也就那几个地方都基本上在外宫,内宫是甚少去的。
不过无论是外宫,内宫,景致毫无二致,朱甍碧瓦宫里到处如此,要说有什么不同,外宫还有些空旷,若远眺还能瞧见外面的风景,而内宫好似四周只有高墙,即使抬头见的也是小小一方天地,待久了很是憋着慌。
由引路的小太监领着去了皇子们居住的乐梓宫。
乐梓宫原先是皇子们满了八岁就要来居住的地方,渐渐就成了无妃子抚育的,未加冠皇子居所。
因此偌大的宫殿只有皇长子一人。
现在已经是槐夏了,也不知为何踏进去时,有种说不出的冷意。
沈乐栖谢过那名小太监,便提着书箱走了进去,因只有一人,衬得宫里毫无生气。
想起常有人说别看皇长子年纪小,但是那脾气行为仍十分的暴躁,吓走了好几个教书先生之类的话,使他猛得打了一个寒战。
到了偏殿书房,发现人还未到,向庭院里的小太监,说是可能未起,这就让人伺候洗漱。
沈乐栖抬头一望这可马上就要巳时(九点-十一点)了,居然还未起,自己的身份又无法多加指责,只好挥挥手让底下人赶快去做,转身进了偏殿。
看着书房那么乱,一猜就是那位干的好事,又下了令不让底下收拾,也不敢乱动,小心翼翼给自己收拾了个位置,坐下看书。
又过半个时辰,人才不紧不慢地进来,少年的身量虽小,背已挺得很直,皇家的贵气自内而外,浑然天成,不愧是皇族血脉的。
沈乐栖想自己以国子监先生名义而来,便就是长辈,再怎么样也要该有的架子要有,因此未主动身,只是瞧着他。
少年也不傻,知此事乃自己无理,完完整整行了拜师礼,“今日仍正式拜师学的日子,是学生疏忽了,这是学生亲手沏的茶,请先生饮下。”
面前之人不卑不亢地跪着,沈乐栖也不可能真拿乔行事,伸手接了茶,这礼便成了。
“皇长子今日之事,先生我也不想再见一次,求学向道就要有求贤若渴的样子,不然这书也读不到心里去。”说完这番话沈乐栖,自己都觉得能装,但面前的人,只是淡然一笑。
“先生,那今日学什么?”
“殿下,平日里该学的也都学了一遍,会不会也忘不了现在了今日学点不一样的,天下之道,如何?”
面前的少年,点了点头。
就这样,沈乐栖居然真成了皇长子的先生,因为此事,还被之前赶出去的先生们请教,弄得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