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草原。
夜色给草尖镀上了银辉,远处满原的营帐闪耀着火光。
马蹄卷起一阵劲风,马儿的鬃毛随着狂风飘扬着。
云长乐紧紧抓着缰绳,马儿扬着蹄子飞奔,衣角跟着拍打在风中,咧咧作响。
司泽抬手擦了擦脸上的尘土,冲着后面张扬一笑:“公主,我可是在马背上摸爬滚打遍了的,哪里是你们中原人能比得上的。”
他说着,轻轻拍了拍马儿的脖颈,马儿缓缓停下,甩动着尾巴。
云长乐不解,也放慢了速度,缓缓骑着马走过去。
司泽喘着气,抬手一指:“你看着月,千百年来它还在那里高悬着。不去管凡间物是人非、冤冤相报,在他人够不着的地方,长命百岁,多好。”
云长乐微微抬眸,看着那月光:“也未免过于冷清了,纵使世人都对其予以真心,于它而言,不过是漫长岁月中的一闪,稍纵即逝。长命百岁,也寻不到长久的相伴,无非是空有清高。”
司泽翻身下马,淡淡勾唇一笑:“没白教这么久。”
司泽抬眼仰视夜空,眼眸中是点点光亮。
云长乐跟着望去,是才发现,一轮皎皎明月旁,繁星璀璨,闪烁着微光。
云长乐猛然回首,看着司泽。
司泽轻笑,偏了偏头:“你嫁给我的第一天,我便同你说过,你是执棋的人。你就该干干净净端坐庙堂高台,孤高一世。”
云长乐蹙眉,轻轻捏了捏袖口的衣料:“那你呢?”
“我是棋,本就该置身漫天风雪皑皑,生死全寄托于这局的输赢。”司泽牵着马,向前走着,只余背影……
云长乐轻轻摇了摇头,记忆中的月影凌乱。
车夫冲着身后喊了一嗓子:“公主,该走了。”
云长乐抬手,掀起帐帘:“再等等。”
忽地,一抹鲜红出现在了漫漫黄沙的尽头,马蹄声由远及近。
待到还要约莫一里时,马蹄声渐渐停了。
一人立在马背上身子挺拔如松,衣襟在风中飘扬,犹如烈火燃烧在这漠北的黄沙之中。
那人伫立了许久,云长乐就要放下帐帘之际——
“云长乐!你且就干干净净端坐庙堂高台,我且就置身漫天风雪皑皑——”
漠北儿郎的声音响彻这片荒漠,不知道是泪水先涌,还是风沙太大。
云长乐只听见一句,
等不到便别等了。
“将军……你叫我将军?”梁景行突然仰天大笑,手里的酒盏落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屋内,余音绕梁。
陈舟楫微微一愣,随后抬手去捡酒盏的碎片,轻声道:“梁将军戎马半生,这声将军……叫错了?”
梁景行按住他的手腕,微微用力:“已经许久,无人叫我梁景行,将军了……”
陈舟楫只觉得手腕上的力道有千斤重,他微微蹙眉:“将军何出此言?”
梁景行松开手,淡然苦笑,望着窗外隐约可见的灯火:“你可知……一个功成名就的武将,是何下场?”
陈舟楫抬眸,又垂下眸子,继续拾起地上的残片:“将军明知我不知。”
窗外的灯火,照不亮梁景行眸中的黯淡,他摩挲着掌心长年累月留下的茧子:“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他忽然掀翻面前的桌案,上面的碗碟应声落下,碎瓷片和菜肴落了一地,好不狼藉。
“我又错了什么?!”他青筋暴起,怒吼着,像一只暴怒的豹子。
“南康九年,我梁景行一人一马率三万人北上,歼灭北坞五国。南康二一年,我和景老将军出师漠北,坑杀他漠北十万余人。”
梁景行的眸中,有那策马大漠的金甲少年,驻守边境十二年从无败绩。
朝中人都笑说,只要他梁郎不倒,风吟的边境就不会倒。
“我为他云卓征战十二年,十二年北方蛮夷不敢来犯风吟……”
可结果呢?!
梁景行闭上眼,不愿看那与自己无关的万家灯火,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高高在上的帝王,总是那样一副悲天悯人的虚伪模样。
舌灿莲花的说客,诱哄着解甲归田的富贵温柔乡。
桀骜不驯的他,看着一身伤疤打下的天下。
他的眼角滑落一滴清泪,哑着嗓子道:“我早就死了……”
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就死在了乌兰河畔的孤烟落日圆。
罢了罢了,累了。
纸醉金迷,声色犬马……
就如此浑浑噩噩地沉沦下去吧,和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一起腐臭下去。
良久,梁景行睁眼,看着低头弯腰收拾着残瓷余羹的陈舟楫:“陈公子。”
陈舟楫似是早就知他会唤自己,清澈的眸子撞进了一片死寂。
“我初入都城时,便听人在议论一个人,你猜猜是谁?”梁景行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手指轻轻划过墙面。
陈舟楫知那人是自己,却道:“何人?”
梁景行似是在吟诵什么名流佳作,眼神中却略带嘲弄:“美玉无瑕,兰芝舟楫,风吟第一……当日我的庆功宴上弹琴的谪仙人,便是陈公子吧?”
陈舟楫微微一愣,随后颔首:“是。”
梁景行轻笑,玩弄着衣角:“他们说你最是能看人,言语间便可断人是非。你瞧瞧,我如何?”
陈舟楫看着他眼中的死寂,只觉得后脊发寒,微微启唇。
“将军……我看不透。”
纵他阅人何其多,从无一人,恰似他梁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