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王粲到绣衣楼的第十七年。
距离医官说的活不过的四十岁,还有一年。
绣衣楼的楼主早已不是她。
广陵王于十一年前登基,兴复汉室,广纳天下人杰。
丞相袁基,禁军统领傅融,江东侯孙策,大国师张道陵,太傅左慈———陪在她身侧的人,太多太多了,多到她已忘了王公子。
自古帝王多薄情,她,更当如此,寥寥无几的真心早已在颠沛流离中消磨殆尽了吧。
王粲很理解她的。
只是近日风寒缠身,想见华佗一面难如登天,华佗早已入了太医院,王粲不是女帝身旁的红人,太医院又如何关照着他呢?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王粲,王仲宣,你早在儿时就知道的道理,怎么年纪越大越天真了呢。王粲在心里诘问自己。
不能见风,不能出屋,不能赏低光荷。
更要紧的是,不能见她。
王粲倚在榻上,咳得厉害,棋盘上沾了血,白子染上了红梅。
他抬手抚过棋案,一瞬间无数景象浮现。
他进入马车那一瞬跌入他眼帘的她。
他喝下的无数苦酸味的汤药。
他在绣衣楼听到过的无数句“郭嘉,绣衣楼禁烟,罚俸”。
以及……为数不多的几次。
次次都是她在上风,跨坐在他的细腰上,吻过他的眼睛时,都要说一句:“王粲,你还可以反悔。”
王粲从来不悔。他心道。
接着手被她牵起,她轻轻吻过,说:“这双手,何时能写完《英雄记》?”似有万般柔情。
她来见他的时候总是穿着那套常服,橘色的衣摆在他眼前晃动,王粲两只手都被她紧紧握住,十指相扣。
“广陵王……”,情到浓时,王粲也只会低声叫她广陵王。
他不敢说喜欢,不敢说爱。
一开始她就说过,她这样的人,是天生的浪子,能给他的真心,实在少得可怜。
结束后她趴在王粲怀里,调侃他像一堵弱不禁风的高墙。
“王粲,你可要多活几年,陪着本王,”她抚着王粲的眉骨,尾音拖长,“看本王灭了董贼,光复盛世!”
“好。”王粲每次都坚定地回应她。
好像应承之后真可以活过四十岁,真的可以看到属于广陵王的、属于他们的盛世。
这盛世如约而至,是广陵王的,但不是王粲的。
《英雄记》书稿已大成,王粲擦去唇边血迹,盘算着什么时候去找她,看一看这世间英雄人物。
不,还是交给楼主吧,楼主会代为转交的。
……
女帝这一日宿在养心殿如海般的折子里。
她趴在案前昏昏沉沉地睡着,梦里她对一个人说:你不许死在绣衣楼里。
书案上的镇纸被她扫落在地,梦醒。
“朕不许谁死在绣衣楼来着,”她喃喃自语,“……王粲啊。”
登基以来事务繁多,身边更是来往纷纭,忘了他也不奇怪,广陵第一真心人养大的孩子,对待枕边人能有几分真心呢?
她笑了笑,招来阿蝉:“王粲还在绣衣楼吗?”
阿蝉递过来一册书卷,封面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英雄记。
原是王粲终于把这英雄传写好了。
《英雄记》共载人物志一百零二位,皆是当世英雄,孙坚、曹操、关羽等人皆在此传。
她翻至第一百零一位,竟是一年轻公子的画像,看着熟悉的很,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陛下,”阿蝉顿了顿,“是殿下。”
是她从前还在女扮男装的时候。
年岁太久,在这宫里浮沉,竟连自己都忘了。
在广陵王府的日子已经恍如隔世了。
翻到下一页,上书洋洋洒洒,绘尽她毕生功绩。
到第一百零二位,也就是最后一位,如她所料,是王粲自个儿个的画像,却没有人物志。
唯有末页一句话:
此间万般好景,稍纵即逝。
她合上书页,已是天光大亮,这日不用上早朝,她用过早膳,便换了衣服去绣衣楼。
楼主唤来众人,却唯独不见王粲,派人去寻,也未可知。
直到副官过来,说:“王粲已死。”
她愣了愣神,很快就问道:“何时,因何而死?”
“昨夜,于城外密林,病重不治。”副官回答。
王粲,本王不许你死在绣衣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