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的晚霞似乎总是独特的。太腋池内的仙蒂莲并生,映下澄澈而透灼的瑶池仙莲图卷。往来的神仙衣袂飘飘,裙角染上天边不灭的那一抹艳艳。残阳似血,拢在九重穹顶之上,与其同往的是几行长鸣的徘徊凤鸟。
韵葭宫韶华殿内。
“花神姐姐!”脆生生的孩童声音响起,惊起莲花池旁几只鹤鹭欲飞。
听到这个声音,沈潖不禁一阵头疼。 “怎又偷溜来了?你父皇可知晓此行?”
华贵的锦服拢着神女纤细苍白的指腕,她抬眸疏离的瞥了眼几案下藏着的小狐狸。红色皮毛的狐狸乖巧漂亮,摇晃着毛绒绒的九条狐尾。那是妖皇独女,妖族裕德帝姬阿宓。
“父皇不大管我。”狐狸看向沈潖。绵长的细密红线缠绕着神女的指尖,紧密的纠缠了一圈又一圈。狐狸拈起红线的另一头,紧紧抓住不放手。
“阿宓,别胡闹。”被徒然发紧的丝线缠的指尖生疼,沈潖几欲发作,但看见小狐狸时还是没有了脾气。“这是姐姐很重要的事,阿宓先去别处玩,可好?”她垂下眸,语气中带了几分她自己未曾察觉的无奈与绵意。
“阿宓听话啊,姐姐改日带你去太华山峰上看□□鸣天的天庭盛景。”
小狐狸歪了歪脑袋,皎黠的眼睛扑闪扑闪。它的手深深的握紧了红线,似是不舍与留恋。
“不够。”良久,小狐狸闷闷的说。“我想要一株花神姐姐的真身牡丹花枝。”风将几案上的花瓣吹落,狐狸松开红线,眨了眨眼,“一言九鼎哦,姐姐不语便是认了诺。阿宓记着的。”说完,小狐狸轻巧的起身,从韶华殿内设立的花窗翻了出去。 稚嫩的童音回彻殿堂,“花神姐姐,阿宓改日再找你玩!”
直到那个毛绒绒的狐狸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沈琶终于长舒一口气。她怔怔地注视着那团被阿宓揽的乱七八糟的红线,上面还残留着狐妖留下的淡粉余光。
为什么会有如此熟悉的感觉?沈潖皱起眉。她已经几千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近来却接二连三的奔涌出现。自乔水桥畔初识阿宓以来,那种熟悉感携裹着回忆,令沈潖不自觉地想起“她〞。那个易水潇潇处最高傲寒冷的女子。
但阿宓与“她”无论是身世、相貌还是性情,都并无半分相似之处。沈潖不明白那偻淡淡的情思从何处而来,又是何时而起?回首忆久,那些与“她”一起走过的路程久远的像是上辈子发生的故事。
沈潖拨弄着红线。也差不多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罢,她想。
“那裕德帝姬倒是个有活趣的。不似我们,早被天庭摧残的了无生机了。〞淡淡的男声响起,夹杂着松香独有的温柔气息,令人如沭春风。
沈潖低头把弄着梨花雕木,将绵长的丝线慢慢缠绕到凹下的槽口处。她漫不经心的打量男子一眼:“你可算是来了。我原以为你不打算踏是韵葭宫了。”
低低的笑声轻到几乎听不见。沈潖抬眼望去,长发披肩的青衣男子眉眼温柔,衣袂绣着的一抹墨竹更映其人之苍色颔首、松竹正骨。一把修直的竹骨伞下,公子陌上无双。衣领交织处入画的黛色翎鸟更衬其温润素雅,难描难绘。青衣男子的浅笑慢吟间,似乎有阵冷凛的风徐徐拂过缥缈的魂魄深处。这样若春色难至的惊鸿身影,也是九重天上的锦绣未奂。
水师楚湘,若疏桐漏月、寒枝初静。
折扇轻揖,楚湘颔首道:“容花神娘娘盛情,在下不敢不从。只是北溟到九重天还是有些远了,到底费了些时间。”
他落座于几案的另一侧,含笑而语,“知道是她,花神娘娘就如此着急么?”似潺溪般的白檀香索绕,三青鸟为楚湘温杯煮茶。不过是寻常访友闲谈,举手投足间却仿佛有一种谋算生死,欲夺天下的气概来。
楚湘抬手从袖中拿出卷锦锻包裹的残破文书,“能寻到这个已然不易,在下只能帮娘娘到这了。”
九重天的残阳如注,为韶华殿更添几分姝贵荣华。沈潖匆忙接过楚湘递来的那卷久书。不过草草翻看几页,她的面色便苍白慌乱不已。
久久无言,她沉默半刻道,“这当真是她的遗音?”
“是。”楚湘静静道,“这是她千年前余下的最后流存的遗信。你若当真想了解,便去一趟梧桐的歇好了。”
稳了稳心神,她终于展颜。
“好。我信你。”沈潖握紧文书,“这笔交易,即刻生效。”
她垂首转然想。是梧桐雨歇么?为什么偏偏是梧桐雨歇呢?那片吞食灵魂碎片的虚幻仙境,沈潖不愿深想下去。
你还活着吗,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呢?几千年来杳无音信,无论对谁都如此狠心。“她”的作风当真是一点也没变过。
“那你呢?”沈潖定定的注视着楚湘的眼睛。那双眼平静、淡泊,永远像一潭沉寂的魅蓝海水,深不见底。那里藏了太多她看不清的东西,正如即使她与楚湘已数千万年交情,却仍然辨不明楚湘行事的目的。
“事成之后,你待如何?”她将文书轻轻的放在几案上,柔声问道。
楚湘并没有回应她的问题,而是抬手执满了一壶清茶。碧环铸就的自玉镶茶杯泛着晶莹的光泽,他随意的端起茶杯,垂眸道:“水色不错,是难得一见的佳品。”
风又四起,韶华殿的流光锦帘被哗的掀开,焚湘似不胜力般,失手洒了满地清茶。茶水蜿蜒流淌开来,像透明的小蛇在殿堂地面上爬行。
“闲来无事时,见这条条水流宛转成河倒也好生有趣。”他笑时眉眼柔柔,真若水榭亭台、清风明月。
沈潖:……?
她选择无视楚湘惊鸿天人的脸,冷漠道:“水师大人若想玩水便回自已寝殿去,在韶华殿里故意洒水算什么?”想来九亿年花神阶位与水师神格虽天有两隔,然因修炼了无数年月,所以相差也并不甚多。此番行径,难道她很好欺负吗?
楚湘不理她,继续挥袖洒水,玩的倒是不亦乐乎。他嘴角始终挂着一丝浅笑,不紧不慢地说:“近来九重天的风真是越来越反常,想来是天庭要发生大事了。”
他重眸哑笑,长长的睫毛下似海水涨潮般迢迢而流的暗涌惊起,静止了光阴。“风雨难平,人心难止。但这风起时白玉流转的一抹翠色,倒是水光难遮。”
他端详着几案上的玉瓷茶垚:“这般的玉色世间难得,却只偏偏北溟独有。想来也只有那般寒骨冷凄的极净之地才能生出这样纯净无瑕的白玉吧。”少有的惆怅语气,不知他想到了什么。
“北溟生的不单单是玉吧。”她神色复杂地看向楚湘,“北溟还孕育了这世间最柔情难解的水。你呢?楚湘。你也若白玉宛然无瑕,若寒风凄骨难熬吧。”
北溟虚境,世上最遥远缥缈的极寒之地。但也极为纯净、透澈,好若人间浮生。那里是世间最为纯净的仙境,平行于六界,隔绝于阴阳。也是世间最为凶狠的浮生之地。越是灵力充沛、藐然众生的虚境,遭受的反噬就越大。虽跳出五行、隔于六界外,但却独独受制于天地法则。这一点,没有人比楚湘更为清楚。——天地之间所有海水湖泊都源于北漠虚境,那里诞育了水,也滋养了六界。那里,是水师楚湘的心脏,也是他的故乡。
“我吗?”楚湘若有所思道,“白玉宛然无瑕,寒风凄骨难熬?”他忍不住沙哑笑起,“都不是。我早就不若白玉了。入祺盘者没有不染之,下祺者也难有无瑕之身。我早就深陷於泥,只剩这零丁的寒骨支撑我的满身傲然。”
楚湘抬手执笔在虚空中划出几道墨痕,他的目光有些沉,无声地注视着墨痕凝结处的结界投影。“这个地方,可真是令我又爱又恨。”
他很快抹去虚影。不动声色地问沈潖,“这般的翠色难求,花神娘娘寻它费了大力气吧。”
沈潖没有料到楚湘会突然提起这个。 “是啊,费了大力气寻的。”她出神了一瞬。风微微吹起她的鬓角,额间的朱红眉妆更衬其肤若凝脂,玉彻馨香。
沈潖的指尖无意识的敲着矮几,一下又一下。可能是风太大了,也可能是思念太浓烈,她的声音有些暗哑,“费了我上万年的修为,骗了我几千年的眼泪。”
她自嘲地笑了笑,将梨花雕木上缠绕的些许杂乱红线疏理开来:“北溟虚境太冷了,这抹翠色来得太迟,早已没了意义。” “既早无意义,又为何一直留着?”楚湘道。
“为何留着?”沈潖愣了下,摇了摇头。华贵的珠钗随着她的动作而晃动,颤巍巍的花钏闪着灼人的璨灿流光。
“我不知道。”红线被平整的疏开,连同梨花雕木一起被小心的放在了锦盒里。她的目光遥远而忧伤,仿佛透过这根细细的丝线阅尽千年的情结。
九重天的晚霞早已去有多时,暮色带走了最后几抹残留的余光,也带走了沈潖指尖的温度。
“这件物什太沉重,就权当是个命想吧。留下不留下,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反正……”她的语气突然低沉了几分,“反正无论费多大力气,都留不下那个人。”
“是她么?”楚湘静静地问。
许久,沈潖才仿佛大梦初醒般。
“是她。”
夜很凉,风也不曾停止呼萧,寒气几欲将这道本就不甚清晰的声音吹散。沈潖垂眸低笑,掩住了眼底那些晦暗难明的情感。纤细的指尖染上淡淡的红,绛色的蔻丹显得她的指骨苍白,零落中有种极致脆弱的美丽。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沙哑的说出这段话时,她没有发现她早己眼角通红。只是当泪滑过时,才发现它比四海水还冷,却又比凤凰俗火还要灼热,疼的她王脏六腑都绞起般摧痛。
沈潖的声音暗哑:“若非天道不允,世事无常,我们本不应如此。只恨这红尘九宵,天地之大,竟无一所容之所。”
月色跌落,韶华殿却并未点起宫灯。夜的霜华将此地拢上冷硬的月光,檐角暗刻,倒悬宫灯,一片昏沉中唯有白玉泛着幽凉的青光。楚湘隐去了水的气息,而沈潖也不愿绽放牡丹原本的国色芳华,以致于殿中如此暗,长夜如此冷耐难熬。
“我时常会想,若是楚地瑶地,再复相遇,真不知我能否还有勇气与世间人言为敌。”沈潖低声道。
楚湘低低叹了口气,抬手轻轻试去沈潖眼角的泪,无奈的说:“忘了她吧,没有人愿意永囚梧桐雨歇。那根线上的缘早就被她亲手斩断,重归天地蜉游了。”他拂袖拿起锦盒,那根红线静悄悄的,了无生气。“你又何必如此执着一位故去之人,九重天上神界拥有九神位格之一的你本不该如此。似这般日复重返,只怕你的心也要跟着死去了。”
“你不明白。”沈潖笑道,“看破人间的水有时候最无情。”
她牵住焚湘的手,放在楚湘的胸口处。“看的太透澈,会失去原有的心跳,楚湘。”
殿外遥遥传来几声娇娇的笑声,划破了夜的宁静。韶华殿檐角的大理石刻脊兽正吞吐着薄雾。菡萏神女提一盏金嵌玉尾鱼锦鲤宫灯,墨紫色鲛绡轻纱若浸了月华的流水。贴身徽绣长裙自腰际而下摆开十四道褶皱,勾勒出女子曼妙的身材。
她行过九曲回廊时,金铃在纤细的足踝间颤出清脆铃音。她的眼尾飞红,如蘸了桃花酒汁的工笔。如此之娇憨妩媚,唯红消殿菡萏神女也。
“沈潖姐姐莫装睡啦。”她将宫灯搁在殿门口的石鼓上,墨紫色丝纱滑落时露出肩口处一朵若隐若现的菡萏神纹,“你埋在桂树下的百花醉,连我殿里的锦鲤都嗅着香了呢。”
康昭?推开殿门,衣褶里藏的暗香泄了三分媚意。
“咦,水师大人你也在呀。”她乖巧的笑笑,“原是我扰了沈姐姐与大人的会谈,说起来倒是昭?的不是了。”她的目光停留在沈港放在梵湘胸口处的手,颇有深意的弯了眼角。
楚湘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没有过多解释。他将沈港的手拿下,淡淡道:“何以断定会失去?”
沈潖顿了下:“若心中辨的太明,则看清至清。游走于红尘之外,岂不是很累?正所谓得到亦失去,是同一个道理。”
“何不谓清者自清,不必理会那起子庸乎知礼?”楚湘道。
沈潖拨起花钗,凌空划破几道缺口。有细碎的花瓣微光四处而起,映在沈潖白瓷般的侧颜。她轻以一口气,挑起指尖疏理好发髻:“所以说你是无情之水。”
她将一支簇簇拥开的娄空雕梅花枚木簪插入发间,身侧几案上的铜镜映下她难掩的国色天华。
“山花插宝髻,自古便是女子羡艳的美丽呢。但这份美大多渗着痴怨与娇嗔。都道世间八苦、人间三情,其中并不需要看太清。”沈潖抬眸看楚湘,“庸乎知礼,也是世人生存的方式,我们无权强求。”
“楚湘,你还记得她的话么?”沈潖静静问道。她的神色平静,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水本无情,却满润万物。如此看来,倒也胜却有情。
沈潖与楚湘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她”说的这句话。
康昭?在帘后等的不耐烦了,她轻轻拨开铜黄微掩的卷帘,探了个头进来:“大人与姐姐何时聊完?昭?刚刚都在殿内绕了一圈了。可是闷坏了呢。”
楚湘瞥了她一眼,轻笑出声:“是吗?在下瞧见的怎是菡萏神女躲在帘后偷偷摸摸的,不知在干些什么?”
康昭檫:?
偷听被发现,她干脆坦然道:“水师大人您也知道昭?的性子,昭?不过是好奇嘛。”她搓搓指尖通红的手,懊恼道,“哪知大人与姐姐聊的昭?一句也听不明白。”
殿外似乎有笑声响起。沈潖看着那张小巧白净的脸涨的通红,也忍不住笑道:“好啦,楚湘你今儿就别难为她了。”顿了顿,她又问康昭?,“?儿今日又是为百花醉而来?”
“沈潖姐姐的百花醉飘香十里!昭?忍了数日,今儿实在是馋了,必要从姐姐这讨一坛回去。”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一直懒懒坐在殿外桂树上闭目睡觉的秀气少年翻身朝康昭?嚷道:“胡说!自入秋以来你都踏入韶华殿五十六次了,次次都馋的不行。你累计带走了两百九十八坛百花醉,居然还不够你唱,真不知你这个菡萏仙子怎如此贪嘴。”
他从花窗中翻入殿中,华冠束起的黑发有些凌乱的遮住自净的脸,慌忙的眼睛似三月梨花逢春。
“哎哎,别打我了,你这个菡萏仙子怎么不仅能喝劲还这么大……”话还没说完便被康昭?追着跑出殿外。
楚湘道:“裴小公子真是越来越顽,裴老宫主该发好大愁了。”
“是啊。”沈潜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舒泰的笑道,“近来韵葭宫因他们几个又热闹起来了。”
无瑕顾及这个又字,楚湘的眸色暗了些许。夜色已完整的压了下来,楚湘起身朝沈潖轻轻颔首,折扇在盛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线。
“现下时辰不早,在下便先行告退了。今儿一叙相谈很是尽兴,只惜日头己过,倒要劳望娘娘另择吉日再邀在下了。”他极淡地朝沈潖笑了一下,接着隐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