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掩住宫楼,风吹乱青衣神仙的长发。他的眸色沉寂,微不可察地又暗了几分。
“我知道你在。”
“为何你不愿现身?”
周围静悄悄的,了无声息。然而楚湘知道,那个人此刻就在身边。
水性善匿,楚湘闭眼陷袂,很快又睁开。他平静的注视着虚空中的某处,清浅的水息索绕在身侧,混杂着若有若无的白檀香。
“我知道你在那。”他静静道,“你若不愿现身,好歹应我一二。”
周遭似有狂风,肆虐的席卷他的心脏。视线变得模糊不清,熟悉的雍州檀香包裹了身处的一切。
楚湘站在风口处,没有言语,只是笑。接着汹涌奔腾的水汽中携裹了浓烈而冰冷的余意。
楚湘说:“你终究是现身了。”
水波眼,眉峰聚。黑发散落在白衣身影的肩后,仙鹤墨纹为仙人眉梢上色。笛音悠扬婉转,他手持支通身羊脂玉涌就的华贵玉笛,修长的指隙间正流淌出清风的旋律。一张轻薄的白色面纱将仙人的脸拢住,只露出一双无悲无喜的眼眸。
“还是瞒不过你。”白衣仙人轻叹口气,语气中似乎带了淡淡的无奈。不过转瞬即逝的刹那,却被楚湘敏锐捕捉。他知道,这是对方发招前的预兆。
不敢大意,楚湘立即调动周遭所有流淌的、微小的水滴。但来不及凝结成束,便被风悉数吹散。
“浮风剑影。”他的手优雅的划过虚空。男子缓慢吹起玉笛,霎时风声四溢,如剑般斩断楚湘的一缕长发。他接过那斩断的黑发,似乎颇有兴致。
“楚湘,多日未见,你的修为怎不进反退?”他皱起眉,伸手欲碰楚湘,却被突然而起的冷冽杀意逼退。
“与你无关。”楚湘抽开折扇。水雾立即弥漫,朦胧了月光。
楚湘冷冷道:“这个时辰了,你本不该出现在九重天。这次又因何目的而来,裴少宫主。”
风更猛烈些拢在身侧,裴休看向楚湘。似笑非笑的语调响起,那双眸子依旧没有感情:“此话当问的人是你吧。北溟水师万里迢迢前来九重天本身就很稀奇。” 他垂眸将玉笛收回,风停了。
夜又静了下来,话语入耳时反倒更清淅可闻、如鸣钟鼓。
裴休说:“你自幼性子疏离,不爱走动。我倒是好奇,是何人何事能引你前来此地。”
楚湘仍是冷冷道:“裴少宫主,想来无论我欲行何事皆与你无甚干系。若我哪天兴致起了,来这九重天也不过弹指之事,随时皆可来。连天君都不曾说过一句,何须人费劲引我?又何时论到你来管?你我立场不同,我与你无甚好说的。”
裴休没有言语,他看着此刻稍显势弱楚湘。青衣神仙的侧脸漂亮但苍白,隐隐可见衣褶几处染上的淡淡血迹。裴休强硬地掀起楚湘的袖口,仙人白皙的手臀上依稀可见几道红肿的伤痕。
“难怪修为大减,如此轻易的败下于我。”他的目光徒然凉冷起来,“楚湘,我竟不知你在行此事。”
楚湘只觉得那抓着他手的指尖也如冰般冷起来。他想拍开裴休,却浑身失去了力气,跌进了裴休寒凉柔软的怀抱里。
他颤抖着:“好疼……”
手上的伤痕触了梧桐雨歇的毒气,又着了凉风,此刻如渗进骨里般,牵引的浑身都疼。楚湘暗骂一声,想挣脱开裴休的怀抱,却被攥的更紧了些。
“你先去清虚宫歇一晚。”裴休对他说,“别动,我又不杀你。”
谁料楚湘挣扎的更厉害了些,近乎有些咬牙切齿的说:“你别碰我。”
早知梧桐雨歇的毒会这么快发作,他应该先去掌药仙子那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狼狈地出现在裴休面前。
勉强唤起水息,水滴凝成的利刃就要刺向白衣仙人的胸口,却被裴休察觉。他的眼眸罕见的露了些许情绪。
“梧桐雨歇的毒气你并非不知,若你带着这身伤不处理就想赶回北溟,”裴休顿了顿,“简直就是在送死。”
他从贴身的香襄中拿出一颗安神散,缓和幽幽的迷魂香逐渐摧眠了楚湘的意识。
“这是什么药?”楚湘发现身上的伤痕正褪去疼痛,他也逐渐困顿。
“药效如此之好,饶是我在司药局也不曾用过。”说完他又突然想起清虚宫本就以配制迷药而闻名,更不必说身为清虚宫少宫主的裴休。他配的药难得,寻常在司药局怎会见到?今晚当真是毒迷糊了,竟如此失态。
气氛一度有些沉默。裴休问他:“怎么不说话了?”
没有回答。裴休叹口气,想揉一揉楚湘的长发,才发现他早已沉沉睡去。
“本为无瑕水,何欲染浊尘。楚湘,你到底还是破了忌。”裴休叹息道。
幽幽的迷香熏染了两人衣角的颜色,裴休的眸色也因此深重。袖口被人抓紧,裴休低头看楚湘。
面色苍白的青衣神仙此刻正紧紧抓住他的袖口,漂亮的眼睛半阖着,不知在絮絮讲着什么。裴休伏身听他说了什么,黑发从耳畔飘散,侧脸在空中成一道好看的弧线。
“为什么……为什么……”楚湘的清影抹额下有冷汗流下。含糊的话语反反复复。这是梧桐雨歇中引魂草入体的并发症。中毒者会陷进最深的梦魇里,反复沉溺于到过往的噩梦中。
裴休淡淡看向青衣神仙苍白的脸。只是竟不知,是何事能令楚湘如此痛苦?
“裴休,我们回家……”楚湘呓语道,“我们回家……好不好?”
“嗯?”裴休有些惊诧。他知道若无忘川水及时料理身体,引魂草之毒便无解于体内,中毒者也无法醒来。
他定定看向楚湘。楚湘此刻是看不见他的,那楚湘唤他名,就意味着他存在于梵湘的恶梦里。
又或者说,也许他也是梵湘痛苦的一部分或是推手。
可是这说不通。“家”这个字今裴休十分疑惑。何处为家?何物为家?更合况是与楚湘。但经年累月的炼毒经验告诉他,困在引魂草梦中的人不会说谎,这些于中毒者而言的梦中之话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垂眸深思,袖口处却被人用一种近乎怨毒的力度抓紧。楚湘的指尖深深掐进了裴休的手臂里,一种近似绝望的声音自他口中而起:“你都忘了,都不记得了……”
裴休从未听过楚湘用这种语气说话。记忆中的楚湘总是温和有礼,含蓄而内谦。但不知何故,他竟觉着这语气有些熟悉,好似在哪听过般。
素日不起波澜的内心竟奇怪的泛起一丝烦燥。他不知如何回应楚湘,只得加快回清虚宫的路程。
夜色已经很深了。风随着心境而变化,逐渐变大起来。凉意入侵每一寸肌肤,直直蔓延至心口处。
一路无言。裴休本身便寡言少语,此刻因楚湘中了引魂草之毒而更沉默了起来。浓重的夜色低掩,触目所至处漆黑一片,裴体停在一处宫殿檐角下,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很快,一阵疾风席卷过后,有一只通体白净的灵兽仙鹤自天际遥遥而来。裴休将楚湘放在仙鹤背上,低声嘱咐了些什么。仙鹤点点头,接着优起楚湘离去。 长长的鹤唳响彻天际,冷寂的月色下投射出一道孤然的身影。裴休抬首望向云团层层处的阴影,站了好久好久。
夜色映出他微微颤抖的睫翼,他的神情不变,依旧是冷冷的、没有什么情绪。良久,他终于转身,朝另一个更遥远的地方而去。
此时的韵葭宫内。
小巧的琉璃灯里烛光摇曳,沈潖撑着下巴,神情有些戾戾的。
“阿扇可在?”她低低唤了声。
纨扇仙子应道:“婢子在的,不何娘娘所唤何事?”
“无甚要事,此刻这里也并无外人,你不必狗紧。”她抬眸笑了笑,“我只是找你说说话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