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秋意微凉,大片枯萎的荷叶拥挤在一方池塘,塞得无一隙空。长长的步桥落满尘埃,通往一处极为简朴的院落。
此处荒芜冷清,遍地杂草,石阶上青苔密布,残破的双扉虚掩。
站在门外最前面的宦官穿着红色内侍服,又老又瘦,脸上每一道深深的皱纹都藏匿着阴狠。他斜睨了身后捧着毒酒的太监一眼,尖细的声音不阴不阳道:“没用的东西。”
小太监哆嗦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干爹一眼,见干爹并未真正动怒,又极快的低下头,“是儿子胆小没出息,干爹教训的是。”他又轻轻瞥了眼院子里头那间简陋的屋子,压低声音说:“可是干爹,里边那位,真的翻不了身了?”
不怪他如此怯弱,实在是里头那位太能折腾了,小太监怕送她上路后,做鬼也不放过他。
太子妃,小太监只是在心里默念了这三个字,就被吓得浑身筛糠。
“哼。”一声冷笑从莫七的鼻子里溢出来,他倒是没再骂干儿子无能,“太皇太后娘娘和华阳六家的威势岂是她能挑衅的,不过是仗着当上太子妃就无法无天,当初太子登基,还不是要娘娘她老人家点头。”
倒是丝毫不提从前被逼得如何狼狈。
沐山敛,出身华阳六家之首的沐家,当朝宰相之女,十七岁成为太子妃,正是皇室与世家暗潮涌动的时候。她如果能诞下一子,凭借沐家的实力,未尝不能垂帘听政,可她偏偏与太子秦晏礼合作,化身世间最寒的水,生生浇灭了世家如日中天的气焰,不过八年,把世家一半的子弟和门生送进了诏狱,打破朝廷维持了两朝的平衡。
一年前,她抓住了北地的细作头子,正要给世家安上私通敌国的罪名,怎料细作临头变了卦,反倒是沐山敛被北地和世家联手构陷叛国。成王败寇,若非秦晏礼还有点良心,她待的就会是诏狱,而非冷宫。
莫七动了动眼皮子,瞧了眼天色,乌云掩日,风雨欲来,拖长着嗓音,听着令人道不出的难受:“行了,时间不早了,早点进去完事,回去好向太皇太后娘娘复命,免得她老人家等久了,回去责罚咋们。”
两人推门而入,出乎意料的是,屋子里装潢朴雅。莲花纹天然木矮桌上横着一架古琴,后面青色纱盘银丝的帘子被绑在两侧,露出一扇月洞门,可以看见灰蒙蒙的天和枯黄的竹子。
一旁的软榻上坐着一名女子,穿着一身浅紫色的宫装,裙上绣着忍冬纹,乌黑细柔的发丝绾成宫髻,露出白皙的细颈,发间插着一支玉簪,透出莹润柔和的光泽。
她手中正虚虚地捧着一本书,有人来了也不抬头。
莫七微躬着身子,嘴角却扯出一抹古怪的笑,他转眼打量四周,语气夸张得叫人生厌:“沐姑娘不愧是能人,这样的屋子也能住出一朵花来。”
对方翻过一页,没有说话,双眼沉静如水,只当有只疯狗冲进来犬吠。
莫七受了冷遇也不恼,脸上的笑愈发阴鸷,语气透着毫不掩饰的愉悦,“您今日有大福了,太皇太后娘娘赏赐美酒,小李子,还不快把沐姑娘的福气呈上来。”
沐山敛终于把视线从书中收回来,先是落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皮上,随后移至小太监手上捧着的白玉瓷杯。
莫七藏在袖里的手握紧成拳,后背紧绷,是一个蓄势待发的姿态。沐山敛会武不是秘密,却鲜少在人前显露,他摸不清她实力深浅,保不齐会突然发难,让他们两人先下黄泉。
出乎意料,沐山敛只是静静看了毒酒好一会,竟笑出声来,“她敢杀我?”
一听这平静且狂的话,小太监抖了下身体,捧着的毒酒差点抖出来,若不是腾不出手,他真想捂住耳朵。他没胆子上去掌嘴,这么大不敬的话干听着,如果被人知道,少不得一顿打。原本以为只是去某个落魄的贵人前耀武扬威,顺势拿点好处,早知道是送这尊煞神上路,当时就不该争着抢着来。
“放肆!”莫七高声呵斥,“太皇太后之尊岂容你忤逆!”
沐山敛压根不想搭理这话,正要甩袖将两人轰出去,莫七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怔住。
“凭你罪状早就要斩首示众,念着你是皇后的姐姐,太皇太后以毒酒全你体面,你非但不感恩,竟还如此大不敬!”
沐山潋翻书的手一顿。
她只有一个妹妹——沐若初,众星捧月的沐家女,太后侄孙。
可怎么能呢?
秦晏礼再爱她,能跨得过皇室和世家的权力纷争?除非,他打算与沐家共天下。
沐山敛按捺下情绪,将书置于一侧几案上,冷冷问道:“沐若初何时封的后?”
莫七嘴角挑起一抹得意的笑,“旨意早已下了,今日便是封后大典。”
难怪今天送来毒酒,原来是他们谈妥了。她死了,既是皇室的诚意,亦了却世家的心魔。
可他们当真能如愿吗?
皇室并非铁板一块,世家内部纷争也从未断过,不然不会只有两个宦官来送她上路。
说来也好笑,如果说这世上还有哪个人不愿沐山敛去死,只有她的父亲,沐家家主,北齐沐相——沐云起。自然不是因为舔犊之情,而是所有的沐氏子弟里,只有她当得起沐家下任家主。
如果沐云起能更早一些看到子侄的不成器,绝不会对尚在襁褓的沐山敛不闻不问,更不会任由第二任妻子搓揉。可世上没这么多如果,十几年的风刀霜剑让沐山敛恨极了沐家。
即便如此,沐云起也没有想过换继承人,沐山敛对付世家的手段和气魄让他眼前一亮又一亮,他丝毫不怀疑,沐家在沐山敛的手里能走上未曾触及过的巅峰。
沐山敛静静看着那杯毒酒,心里头忽然冒出一股疯狂的想法。
为沐家延续荣华富贵的继承人死了,沐云起会乱,华阳六家也要跟着乱。下令动手的太皇太后毁了沐云起的百年大梦,两家结仇,别说借沐家的势力将安家抬入华阳六家,变成华阳七家,能寿终正寝都是祖上积德了。
她不轻不重地扫过两人,深宫里沉浮数年的莫七尚能稳住,小太监瞬间觉得有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哪怕是面对太皇太后,他也从未有如此压力。
“把酒拿来吧。”沐山敛说得平静,站起身来,走到月洞门前,看向外边的衰败景致。一道闪电从天上劈下来,将偌大的苍穹撕裂开,光把她的脸照得惨白。
也不知钦天监如何办事,选这样的天气办封后大典,不过倒是很适合死去。
莫七有些不敢相信地眯起眼睛,沐山敛居然真的愿意喝下毒酒?
小太监小心翼翼地瞄了眼干爹,见他微不可察的点头,小步走到沐山敛身前,弯下背脊,恭敬地高举毒酒。这番作态看得莫七想抽他。
沐山敛拿起酒杯,这一瞬,有许多画面在她眼前晃过。
七岁的女孩被强压着跪在雪地里,运起稀薄的内力抵御寒冷,为病倒的妹妹祈福。
从小相伴的好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推入铁门内,自己迎接铺天盖地的箭雨。
她撑起一把伞,梳起高髻,穿着鎏金华服,如一只孤魂野鬼般漫步目的走在大雪纷飞里。彼时她用粮草一案损了容家大半元气,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只觉得孤寂无边。
......
仔细想来,她似乎没有过几日快活日子。
既然如此,死也就不可怕了。
沐山敛并非不能活下去,可皇族和世家和解,她只能在这方废院苟活,或者屈服于沐家,都不是她要的,倒不如用这荒芜的余生换最后一搏。
她从容地对天举杯。
屋外的闪电撕碎云层,亮彻长空,如雪白利刃斩醒天下。一声霆霓猛不防在上方炸开,在震耳欲聋的炸雷中,沐山敛笑着将毒酒缓缓送入口中。
宦官疾跑过长长的玉阶,被暗金色的门槛绊倒在地,狼狈地爬过冰冷的地板,匍匐在黄花梨木牙雕书案前,哆哆嗦嗦道:“陛下,陛下,沐主子她,她,她死了!”
轰隆!
雷霆震怒,像是有人在天上重重敲击巨鼓。
男子执笔的手悬在空中,久久不落下,滴在纸上的墨洇开。
宦官的脸紧紧贴着地板,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心里怕得要死,却极力控制住身子不动。
许久,头顶传来的声音辨不出喜怒,“院使去看过了?”
宦官伺候秦晏礼多年,一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并未抬头,回话道:“禀陛下,院使去瞧了,下了判断不是假死。奴才已经把那两个胆大包天的狗东西抓着了,他们说亲眼看见沐主子喝下毒酒。”
殿内一下子静得有些可怕,宦官无声地咽了抹口水。
太皇太后派了两个亲信给沐主子送毒酒,陛下是知道的,可他依旧让守在外边的御林军放人进去。宦官咂摸着,估计之后和世家斗起来,难免会顾及不到,所以陛下等那两人被沐主子扫地出门后,寻个由头将他们关入牢狱,以此警示那些不长眼的人。等陛下料理好了世家,再把人风风光光地接出来。
可怎会这样,沐主子喝下了那杯酒!
哗啦!
书案上的东西洒落了一地。
宦官的心麻了一瞬,汗毛全都竖起来。他感觉到男子起身,从自己身边走过,脚步声停在了殿门前。
秦晏礼自高处俯视,目光穿透虚空,落在脚下的万顷宫殿上,再远些,越过宫墙,是被狂风吹得飞起来的树木。鳞次栉比的屋舍宛如只只蛰伏的猛兽,哪怕置身电闪雷鸣,大风呼啸,也依旧恢弘的不可方物。
这就是帝京,天齐权力中心,普天之下最繁华的地方,藏着数不清的暗潮涌动。
他在想,古往今来,争权夺利总是要死人,为天家而死是至高无上的荣光,沐山敛的死和其他人一样。
可,她为何要死!那两个不入流的阉人怎能逼得了她!
高大挺拔的身躯逆着闪电的光影,平静的眼神下是不亚于波涛汹涌的癫狂。
“让人明早上疏弹劾安勐。”
秦晏礼的心很冷,那么总得要些温热的血来取暖。
安勐,太皇太后亲侄,沐云起的小舅,陛下这是要对安家出手了。
宦官从地上爬起来,毕恭毕敬地在偏门退出去,抬头一望。
天齐上空凝聚已久的黑云终于倾下瓢泼大雨,而沐山敛早已沉没于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