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宫

    沐山潋从梦中惊醒时,窗外恰是一片月色清明。

    她大口喘着气,神色惊慌,碎发被汗黏在额头上。

    那一杯毒酒的香醇似乎仍留在齿腔。

    怎么?

    毒酒偷工减料了,没把她毒死?

    可沐山敛精通医术,能喝得出那酒确实用料足,一杯下去,神仙也难救。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她在适应黑暗后,开始环顾四周,微微瞪大双眼,神色刹那惊讶起来。

    这,这不是她从前在沐府的房间吗?

    沐山敛急忙下床,鞋袜也来不及穿,赤着脚跑在冰冷的木制地板上。

    房门被推开,入目是空寂的庭院,仅有的几棵树与记忆中分毫不差。沐山敛下意识后退几步,坐在地上,抬手掩住微张的唇。

    许久,她慢慢走回房里,点起一盏灯,凑近铜镜前,看见一张极其年轻的脸,正是她十七岁时的模样。

    削葱般的指抚上脸颊,狠狠捏了一下,沐山敛感受到清晰的痛意。

    这不是一场梦。

    女孩深深的吸了口气,以上种种都在告诉她,她并没有因饮下毒酒死去,反而回到了十七岁的时候。

    荒唐的令人难以置信。

    那林间呢?

    沐山敛猛然间想起这个为了护她,被万箭穿心,尸体丢到乱葬岗的女孩。

    林间的寝卧就在旁边,两间屋子紧紧挨着。不消片刻,沐山潋跑到了门前,深吸口气,推门悄声走了进去。

    床上的被子微微隆起,面容清秀的女孩睡得香甜。

    沐山潋伸出手想要碰一下女孩,却倏然停在半空,唯恐惊醒了她。

    真好。

    沐山敛觉得脸上有些凉,她抬手拂去。

    这是喜事,不该哭的。

    天还未大白,只在天际隐隐泛起霞光。

    林间推开门走进去,站在沐山敛身后。

    沐山敛的眼下有些乌青,显然昨晚没有睡好,可她看起来不见丝毫疲态,眉间的清冽淡了不少,甚至透着不易察觉的愉悦。

    重生后再见故人自不必说,她回来的时机正好赶上了日彰学宫开学的日子。

    天下学堂不少,单是帝都的学堂就有上百家,不过能被称为学宫的,只有由皇室开办的日彰学宫。

    日彰学宫分为文、武两院。文院教授儒学,大部分都是读书写文章;武院相比之下则丰富许多,除了可学十八种兵器,还有排兵布阵。学宫的前两年,学子皆是统一授课,两年之后,再由学宫中的高人亲自挑徒弟,没被挑上的只能离开。

    进入日彰学宫的方式也是有两种,一是走后门,二是参加一年一度的招生考进去。沐山敛在打斗一事上确实没什么天赋,所幸文章能洋洋洒洒地写上一大篇,于是靠着不错的文试和没有拖后腿的武试考进去。林间则是以一骑绝尘的武试和勉强达线的文试被特招进去。

    不过前世她在入学未满半年,宫里就传出旨意,让好几名世家贵女去兰璧苑修行皇室礼仪,其中就有她和沐若初,林间作为她的伴读,也离开了日彰学宫。

    帝都除了皇宫,也就日彰学宫能挡住世家的渗透。

    沐山潋昨晚想了一夜,前世她为了一雪在沐府所受的十七年欺辱,投靠太子与世家争权夺利,最后落得个亲近之人死绝,她亦命赴黄泉的下场,此生决不能重蹈覆辙,离帝都越远越好。可沐云起属意她当下一任沐家家主,凭她现在的手段势力,尚连走出帝京都做不到,只能借以外力,日彰学宫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从日彰学宫出来的学子按规矩要外放到各地,她在沐府过得再不好,出去了也还是姓沐,有心之人定会趁着这机会将她调得远远的,正中她下怀。

    林间拿起一把粗糙的木梳,细细为沐山敛绾发,“小姐看着心情很是不错,可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心中盘算太多,现在还不是时候一一托出,沐山敛只道:“五日后日彰学宫开学,我们等会上街买些东西,明日就去学宫。”

    林间梳头的手一顿,“可是,我们没什么钱了。”

    沐山敛微微一愣,好久没听到“没钱”这样接地气的话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久了,竟忘了在沐府里每月只靠500文铜钱生活。其实她每月能领一两银子,但是会被下人婆子扣下一半。

    前世沐山敛是与沐若初一同入学,安欢身为沐府的女主人,不好在外人面前区别明显,哪怕厌极了,也不得不替她备好被褥文墨。如今要提前,沐山敛没打算告知安欢,以安欢的性子虽乐得其见,但若是向她要钱肯定会刁难羞辱一番。

    沐山潋问道:“还剩下多少钱?”

    “约莫100文。”

    沐山敛陷入沉默,她们真的很穷。就算只带上日常必要的用品,两个人的东西也得装上四五箱,学宫离沐府很远,要雇两辆车才行。100文别说雇一辆车,一个车轮子也不一定能租到。

    林间于此时恰好梳完一个简单的发髻。妆台上没有一件发饰,她已经尽力把沐山敛的头发梳得光滑,可在沐府里,工钱最少的丫鬟都能戴上一两支发簪。林间略垂下眼睫,500文其实不算少,但是因着她习武,沐山敛每月都要花许多钱买护具。这个月买的护臂,两个月后就会有磨损,更别提护胸甲胄。她说过不想要习武,被正在用水练字的沐山敛冷冷看了一眼。

    她手中的毛笔开叉得厉害,纸也因被水写过数遍而凹凸不平。

    “别再说这种话,不好好学本事,我们就要一直被他们踩在脚下。”

    “走吧。”沐山潋起身,朝门外走去。

    林间回过神,放下梳子跟上,“去哪里?”

    “拿钱。”

    林间百思不得其解要拿什么钱,明明这个月的月银已经取过了。

    她们的小院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沿着小路走上一刻钟才到账房。

    打开院门,重新走在这条路上,和记忆里破败的模样重合,令沐山敛有些恍惚,从前穿过这条路,到私塾读书,去账房拿月例,要面对其他学子的嘲笑,安欢身边侍女的轻蔑。哪怕过了许多年,再次来到这条路,心底还是不由自主涌起一股抗拒。

    账房是一座轩敞的房屋,一进去,就能看见中间有一张檀木桌,另有六张木桌分列两侧。屋内还置有好几架多宝阁,堆满了账册,随便翻开一页,都是惊人的数字。

    坐在正中檀木桌后的李婆子是安欢的陪嫁,身穿浣花锦,打扮得比一般官员家的夫人千金还要贵气。有人进来,她斜挑着眼看,见是沐山敛,从喉咙溢出一声嗤笑,也不说话,神情蔑视极了。

    沐山敛按捺心中的不适,没有废话,直接道:“自我七岁起,按沐府家规每月应领一两银子,即1000文,但每月实领500文。我现在是来要回被你们贪墨的60两,算上利息100两。”

    账房里先是沉默一瞬,接着爆发出大笑。

    一个傍着李婆子的小厮揉着笑疼的肚子,“你是今天出门脑子被夹了?”

    林间悄悄握紧了拳头,又很快松开,她们在沐府举步维艰,心中再气也不能给小姐添麻烦。

    沐山敛静静地看着这些人的嘴脸,是她年少时的噩梦,总怕得罪了会被安欢借口赶到乡下的庄子里,严加看管,连个翻身的机会都没有,因此不管多过分的欺辱都忍下来。

    如今,她终于道出了从前一直想说的话,“林间,把他们全都揍一顿,然后吊起来。”

    林间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沐山敛,直至被不冷不热地看了一眼,才仿若初醒,大声道:“是!”

    林间是天生学武的材料,这些久坐屋子里的人岂是她的对手。她一拳砸在小厮的脸上,把人掀翻在地,不消一会,凡是笑过沐山潋的人都被揍成了猪头,整整齐齐地被绳子吊起来。

    他们双手都被绑着,只剩下嘴能动,李婆子仍在叫嚣道:“我们是夫人从安家带过来的,你一个竟敢......”

    话还没说话,林间就在沐山敛的示意下拿起一旁抹布堵上了她的嘴,整座账房一下子安静下来。

    坐在角落的一个灰衣男子自沐山敛进来一直沉默低头,没有掺和进众人的嘲笑,只在林间动手时极快地瞥了一眼。

    沐山敛掂了掂从他们身上搜刮下的银两,好整以暇地欣赏片刻,点了账房里所有的男子,“你们等会跟我回去,替我把箱子搬到角门。”

    看账先生们面面相觑,李婆子的下场他们都看见了,现下不敢再得罪沐山敛。一个伤得没这么重的男人小心翼翼道:“大小姐,我们这些人平日都是在这里记账目,搬东西实在不是所长,只怕不小心磕碰了您的物品。”

    沐山潋淡淡道:“若是弄坏了,那就再打一顿。”

    看账先生们脸上掩不住惧色,林间专挑痛点打,身上疼得像被重物碾过一遍。

    男子不顾脸上的伤,忍着痛,愣是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大小姐,您放一万个心,我们绝对将您的东西完好无损地送到角门。”

    林间把他们放下,几人稍微活动了筋骨,在林间的注视下点头哈腰地走出账房。

    行经一处水上长廊时,沐山敛蓦然停下。迎面走来几人,为首的一袭青衫,手中虚虚握着一卷书册,半束青丝散开来,遥遥看去像是个闲散的世家公子。

    沐云起。

    沐山敛默念这名字,敛声屏气地退到一侧。哪怕恨极了沐云起,她也不得不承认沐家能有今日之鼎盛,隐隐压过皇室一头,沐云起功不可没。

    “相爷,边防传来消息,北地异动,近年来大肆往我国派遣暗桩,不下千人。”

    “相爷,晋州水患,多城田地被淹,死伤不下万人,数位城主上奏望朝廷开仓济粮。”

    “相爷,靳玮峰上折子,说军需不足,许多武器盔甲也磨损得不能用了,算下来明年的军费至少要多一百五十万两白银。”

    声音由远及近,沐云起停下来,身后汇报的官吏一并息声。他略掀眼皮,扫过沐山敛身后一瘸一拐的几人。

    “父亲。”沐山敛恭敬道。

    沐云起收回视线,落在沐山敛身上,却是对着身后道:“继续。”

    “禀相爷,御史台上书弹劾吏部尚书,说今年科举出现舞弊,不少人考前贿买考官。”

    沐山敛黛眉轻挑,因着低头无人看见。

    天齐的科举说来有些意思,前朝为了打破世家垄断朝堂的局面,提出要广纳贤士,以统一的考试来选拔官吏。可除了考试,还有“行卷”和“公荐”,应进士科举者可向达官显贵投献文卷,以求得他们的推荐。前朝就有一名宰相向主考官递了一张数十人的单子,若是不照名单录取,就要罢了主考官。因而最后从科举中录用的学生,十有八九还是世家的人。

    这些事不是什么秘密,可御史大夫是从日彰学宫走出,而担任吏部尚书的是华阳六家中宫家的宫青寂,皇室和世家又要斗起来了。

    可惜上辈子这个时候她对于朝政不算了解,不过在她步入朝堂时,无论是御史大夫还是宫青寂都好好在各自位置上待着,看来这次只是一场小打小闹。

    正当沐山敛垂着眉毛思考,沐云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山敛,你觉得该如何?”

新书推荐: 我在阎王殿当差那些年 被读心后,大佬们争着要宠我 寒木春华 喃妍的话 真与伪 Vrai et Faux 嗜谎成性 孤权 梦卿渡 金丝探案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