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1

    沐山敛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给父亲送棉袄的孩子,躺在坚硬的石地上,挤在母亲怀里,穿着很厚的衣服,按理说不好入睡,他却睡得香甜。

    “都在这了?”

    女人仔细看了好几圈,谨慎地点点头,附在沐山敛耳边悄声道:“这几日天气冷,她们大多不出山洞,若是实在不得不出去,也不会使唤我们,软硬兼施地叫柳夫人去,她是城主最得宠的妾室。”

    “柳夫人?她是不是有个弟弟在军队?”沐山敛把声音压得极低。

    女人点头,心领神会地指向一处,眼里明晃晃地写着“就是她”。

    柳夫人似乎睡得极沉,只露出小半张脸,按理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个穴,就能把人给逮走了。然而沐山敛只是淡淡说了句:“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么横行霸道,原来是有个好姐姐。”

    她让女人回去继续休息,自己背靠凹凸不平的洞壁。

    在没有明确双方实力之前,沐山敛不会贸然出手,而是先稳住敌人,不然未等她飘到柳夫人面前,柳夫人就能抓来一人当人质,或者咬碎嘴里的毒药。

    沐山敛有些烦躁地闭上眼,子年是个疯子,手下也是一群小疯子。前世她一个好好的太子妃被逼得比黑铁卫还精悍,子年要居首功。

    不得不说,她们挑位置的眼光真好。

    这儿安静极了,沐山敛感受到空气流动的静谧,风雪与厮杀被拉得很远很远。她看着洞顶经年累月凝成的钟乳石,北地暗探和山洞,这两个毫不相关的词,却让她有些恍惚。

    她站在崎岖的地上,像是踩到了前世的影子。一缕风钻入细小的洞隙,吹过她二十岁的秋。

    巍峨宫宇里,礼钟浩荡,响彻云霄,白色的飞鸟盘旋在高空。

    命妇华服高髻,分列两侧。沐若初身着鎏金团花纹宫装,云髻高耸,额间是一株怒放的红莲。她施盈盈地从远处走来,从白玉阶拾级而上,双手高举头顶,接过诏书。

    册封郡主本不该有典礼,但在太后主持下,沐若初的册封仪式十分盛大,一度盖过了两年前的太子大婚。仪式上,沐若初和秦晏礼的旧事又被众人私下谈起。命妇们用丝帕轻掩口鼻,眼睛状似无意地瞟向太子妃。

    与旁人想的恼火不同,沐山敛甚至还有些嫌弃这场仪式不够隆重,让她的刀没那么锋利。

    “太子妃。”内侍悄无声息地来到身后,躬身垂首,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皆照您的吩咐办好了。”

    沐山敛放下金樽,清酒隐隐映出她唇边的一缕浅笑。

    “启禀太后。”沐山敛抬眸看向首座,坐得四平八稳,没有丝毫起身的意思,“臣妾近日贪凉,身子不甚爽利,可否先行告退。”

    高座首位的女人雍容华贵,保养得极好,虽然比起恭敬默立于她身后的侍女,容貌已不算年轻,可是于她这样权势滔天的女子而言,再美的容颜也只是锦上添花,自有臣民拜倒在她的裙下。

    秦晏礼借“杖毙灾民,蒙蔽上听”一事,除了不少太后在宫里的人。面对东宫赤裸裸的挑衅,太后如同一位慈祥的老者,关切地看着沐山敛,“这几日确实热的厉害,哀家年轻时也受不得热。太子妃既然体感不适,就回去好好歇着,不必强撑着身子,若初会理解的。”

    堂堂皇储妃,怎需一个郡主的理解,太后一句话就贬低了沐山敛的身份。

    沐山敛不甚在意,亦不回话,这样的羞辱比起在沐府时,造不成半点伤害。她起身离去,侍女立刻上前,托起她曳地的裙裾。

    当她临窗而立时,身上还散着些脂粉香气,却换下繁杂的华裳,取下名贵的发饰,身后的侍女也已变成数名着轻甲的禁军。

    一名禁军快步走来,单膝跪下,“禀太子妃,仪式开始一刻钟后,有两名内侍奉太后之命离开;两刻钟后,一名侍女奉郡主之令回沐府取东西;半个时辰后,一名侍女手捧昌兴伯夫人被茶水泼到的霞帔出来换置。都已派人跟着。”

    沐山敛拿起放在一旁的千里镜,将园里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她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典礼出了不少力,除了要阻止祁家往日彰学宫里插人,更重要是为了揪出北地的暗探。心上人的册封仪式,最艳丽、最意气风华的模样,无论如何,那个北地人很渴望见上一眼吧。

    她心情极好,连话都带了几分笑意,“你觉着,那四个人里,谁才是暗探?”

    禁军早就在腹里过了几轮稿子,从善如流道:“明面上看,昌兴伯夫人端庄稳重,鲜少失礼,且侍女离开的理由最为充分,与其余三人不同,十分可疑。可昌兴伯夫人的地位远不及太后和郡主,其侍女行事自然谨慎谦卑,这有可能是暗探用来迷惑我们。”

    他小心翼翼瞄了眼沐山敛的神色,淡淡得看不出情绪,只好继续道:“依属下之见,真正的探子是郡主的侍女,只有她是要离开皇宫。”

    沐山敛未置可否,只是转动千里镜,调试可见的距离,“再派几个人盯着沐若初。”

    禁军沉默了一会,“郡主身份尊贵,若是被发现了,属下担心您会有麻烦。”

    “如果他知道自己身份暴露,为了不连累沐若初,肯定会返身去挟持她,以此表明她与北地没有关系。你觉得,谁更重要些?”

    禁军立刻道:“属下明白。”说完后,起身大步离去。

    沐山敛放下千里镜,深吸口气,压下眉间那点隐隐的不快。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自与秦晏礼合作过去一年,她能感觉到自己在东宫的地位逐渐升高,能号令越来越多的人,甚至能不惧太后的权势,这是她在沐府从未感受到的。可一旦牵扯上沐若初,她的命令总是不能顺利的执行。沐山敛并不在意丈夫心上有人,可是这样会影响到她的行事。

    不过,待抓住暗探,就他与沐若初的关系,能名正言顺地从沐家和太后身上撕下一块肉。这样一想,沐山敛心情又好起来,连带着看不知何时走来的秦晏礼也顺眼许多。

    “真的能抓住他?”

    禁军悄然无声地退下,秦晏礼与她并肩。

    沐山敛轻轻一笑,“这要看殿下的人了,逮人实在不是我所长。”

    “不精此道,却在半年内抓了北地十几个暗探,抵得上校察司两三年的功绩了,照你的说法,校察司那群人都是白吃皇粮的废物?”

    “这也不怪他们,北地近几年确实变得惊人。我也不过是偶然才略微窥到他们的一些手法。”

    “哦?”尾音上扬,秦晏礼显然来了些兴趣。

    “他们以两三人为一小队,扮成家人,这点殿下是知道的。”沐山敛微微顿一下,“除此之外,他们没有脸。”

    秦晏礼略略一惊,“没有脸?”

    “是,他们会把脸上凸出来的骨头削掉,这样不管戴上什么样的面皮,都能十分服帖。同时,他们还会修习缩骨功,伪装成男女老少不在话下。”

    这样的事,就算是说出来,沐山敛也觉得一阵恶寒。可她观秦晏礼的神色,似乎对此并不反感,甚至还有些想让校察司也照这样培养暗探的意思。

    她的眉淡如远山,此刻不由染上几分讽意,“殿下,这种事,可不是帝王之道。”

    “我知道。”秦晏礼抬指轻叩栏杆,凝视脚下如黑蚁般的人群,“那你觉得,何为帝王之道?”

    沐山敛答得敷衍却又不失恭敬,“不敢妄言。”

    秦晏礼这种喜怒无常,目下无人,颇有暴君潜质的狗东西,心中早有答案,答得合他心意还好,若是说得有一个字不动听,又要端成一尊神佛,高深莫测地不说话,叫人提心吊胆许久。沐山敛索性不答,可落在秦晏礼眼里,就是不敬。

    “呵。”

    秦晏礼转过头看她,漆黑的瞳孔幽深得看不出情绪。不可否认,沐山敛是个不可多得的谋士,他也曾有过一瞬为得到这样的雄才而欣喜,可她身上的狂与傲亦是天家所不能容许。

    “沐山敛,你……”

    他应要斥责她不许这么放肆,可想到将要说的每一个字,又会罕见的停下。

    这样说,会不会太重了?

    沐山敛等了一会,还没有下言,于是偏过头,目光疑惑。她不说话时,乍然一看,竟有几分乖巧。

    秦晏礼不由升起一股念头,如果她能一直这么乖就好了。

    若真如沐山敛所说,细作会回来抓沐若初,这里必生乱子。

    “你先回东宫,接下来的事我来处理。”秦晏礼接上未说完的话后,恰有一阵微凉秋风吹来,不知不觉,初秋已过。

    略显单薄的衣衫勒出沐山敛清瘦的腕骨,秦晏礼不着痕迹地掠过,思考着该如何提醒她要多穿些衣服,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沐山敛已经转身离去。

    他不虞地攒起眉头,怎么走得这么快,他是什么妖魔鬼怪不成。

    与秦晏礼相比,行走在修竹曲径里的沐山敛算得上愉快。她本来也不太想趟这水太深,沐若初是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可用不好,也会割伤自己。那些禁军逮人时,若是不小心把她磕着碰着,太后少不得要借题发挥,追究到自己头上。

    在沐山敛苦思如何脱身时,秦晏礼难得做了回菩萨,善心大发,让她先离开,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甚至已经在想着把人抓住后,如何撬开他的嘴,把世家的哪些人投入狱中。

    沐山敛过于得意了,眉目间经年累月的清冽淡去不少,整张脸少见地鲜活起来,于是当她意识到身体不对劲时,已经晚了。

    四周的景物开始模糊,仿若整个天地都在旋转,未等沐山敛调动灵力压下眩晕,身体已经无力地向前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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