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很晚才生下我,这在我们村里,是一件很罕见的事。同龄人的父母二十三四就生下了他们。
从我五六岁记事开始,就跟着他们上山干农活,那时候他们已经快五十了。
五十岁,不是退休的年纪,更何况,庄稼人本来就没有退休的年纪。长大了些,他们也见老,我经常嘱咐母亲,不用拖着病殃殃的身体去干活,我是个女儿,不用买房买车,不用彩礼娶妻。我爱他们。
我高中毕业就进厂打工,一个月休息四天,和姐妹们出去玩,交男朋友之后和男朋友出去玩。我渴望有人爱我。
时间倏忽,春天期待冬天。摘下眼镜,柳条从鲜嫩的辣椒丝变成糊在锅底的不明条状物,然后倒掉,一年就过去了。
我不喜欢我的小村庄,夏天下雨山沟会发大水,冬天下雪山沟是溜冰场。它想方设法地阻碍人的脚步。
我不喜欢我的小村庄。村里人出不去,无论我在厂里打多少年工,我还是得回到这个落后的地方。摩托车过来尘土飞扬,危墙像我爸一样病殃殃地站在村庄每一个拐角,三公里开外才是柏油马路。
我希望有一条康庄大道通到我家门口,蜿蜒还是蜿蜒,曲折还是曲折,但总是好的。
我悲观地给自己讲很多笑话。我还在幻想。
我并不知道我挑选了怎样的人生剧本,我希望它是爽文,有一个巨大的反转,于反转之前,我深陷泥沼,迷茫和痛苦是分针,一分钟一次。
妈妈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有的话就定亲结婚生孩子吧。
她搬出一堆我的同龄人,我搬出她们自己。她哑口无言,我赢了。
“小娅,你小时候很听话的,怎么越长大越不乖了呢?”妈妈最后这样感叹。
妈妈,我不想你输。
妈妈,我只是还没有想好。
十月一回家,我和妈妈大吵了一架,妈妈头一次打了我一巴掌。从我记事起,只有爸爸打我打得厉害些。
挺有劲儿的。
我爱讲苦涩的笑话,因为我从不把自己当成受害者,被打死的人有很多,我还活着,还有温热的呼吸,我是幸存者。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亲眼见过被打死的人。
小时候,隔壁婶婶总是骂我们这几个贪玩的孩子。我们弄得浑身是泥跑回家,妈妈说我像个小子一样,虽然她的夸赞不明显,但我心中明白,她是喜欢我这样的。
邻居哥哥不一样,他是要被骂的,隔壁婶婶总是抱怨她有多么不容易,拉扯着三个孩子,洗脏换净,婆婆如何对她甩脸子,孩子如何不体谅……她从上到下念叨一遍、咒骂一遍。
叔叔在我们眼里像个巨婴,衣食住行全都要婶婶操心。但她顶多会说,她那死鬼丈夫如何如何,我觉得好笑,大人们也都觉得好笑。
小孩子和大人的世界不一样,他们不懂我在笑什么。
有一次,她站在门口把我臭骂了一顿。
恶狠狠地撂下一句:“以后再也别来找我们孩子玩了。”
小孩子和大人的世界当然不一样!
恶毒婶婶!
恶毒婶婶没有好下场!
天知道那个鬼给我的嘴开了光。十岁的时候,我和领居哥哥钻进柜子里玩,亲眼看见叔叔失手打死了婶婶。
婶婶额头上的血染红了地砖,地砖上的细尘浮起来又淹下去。叔叔叫她起来别装死,她没有响动,叔叔踢了他一脚,她没有响动。
恶毒的嘴闭上了。
一直沉默寡言的好叔叔张开了嘴。
张开嘴就能发出声音。气音是骇人的鼓,呼吸是唬人的烟。活着是烽火戏诸侯。
怎么办!怎么办!妈妈!怎么办呢?
我立刻捂住了邻居哥哥的嘴,看着眼泪从他皱在一起的脸上滑在我手背上。
太紧张了,我感受不到,我只是看着。黑暗中微弱的水光如此分明,像黄色泥塘中漆黑的小蝌蚪。他推开这个柜子,蝌蚪就会在太阳下晒死了。
我想起我辛辛苦苦从泥塘里捞出来一瓶小蝌蚪,为此还挨了妈妈的骂。
我把它们放在了太阳底下。
第二天中午,它们就因为我存放不当被晒死了。
妈妈,人是如此脆弱的生物吗?
蝌蚪只是没有放在合适的地方,人只是被推了一把。
如此脆弱!我们的身体,我们的意志,因为没有放在合适的地方,因为轻轻一推,我们就散架了。
那天我们在柜子里待了好久好久,等着叔叔清洗好了地砖。我诧异他也会干如此仔细的活计。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来找我,被叔叔挡在了门外。
“没有!没看见!当妈的没看好孩子!上我家来找什么!。
“可是……”
叔叔“啪”地一声关上了大门。房后的土坑里躺着婶婶,脸上的土淹没了她的表情。她不再苛责,不再狰狞,不再陪笑着。
没有表情对一个死者来说是最好的表情。
我小心翼翼地从柜子里爬出来,想叫领居哥哥也出来,他没有回应我。他好像怨我拦住了他。
神经病!
我还不想死啊!打开柜子,我知道我会面对什么,我就是知道!
爸爸第一次打妈妈的时候,我和你一样!哥哥,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对他亲近的人那样残忍。一开始我愤恨!我同情!然后铁锹拍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就不同情了,我也不希望别人同情我!同情都是说辞!
所以……哥哥,我一点也不同情你!
难道你就没有发现,叔叔经常推婶婶吗?你也同情过婶婶吗?同情有用吗?你有推回去吗?能推回去吗?
在他们眼里,我们是弱者。
算了,哥哥!
我们,只能日日夜夜祈祷,祈祷有一个强者替我们推回去。
或者你再忍一忍,你变成那个强者吧。
哥哥,习惯就好了!
麻木就不会痛苦了!
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清醒,一不小心就会打开柜子。
一分钟一次的指针,我们怎么有时间每一次都拨开它呢。
总之,让这些事碾过去吧!碾过去!幸运的话,我们活下来,作为幸存者。
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