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男朋友的家挨得不远,正月初一我吃完妈妈包的素菜饺子,他要带我去他家拜年。
我不想去,我委婉地表达了拒绝。
“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啊,宝宝这么美,我妈一定会喜欢你的。”
他的眼睛不会笑,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我已经不爱他了。
他不可爱。
“我不去!”饭桌上,我摔了碗筷。
走吧,离开饭桌。
我还没有吃饱,已经气饱了。
爸爸没说话,碗里的米饭埋着让男人失聪的药。
妈妈来劝和:“小娅,好好的,人家来看我们,你怎么就不能去看看你公公婆婆?”
人人都想当官,但是保佑世界和平的上帝委任女人做的是调停者。
她们善良温顺贤良淑德……
不是天生如此。
我不是。
我不想说话。
我只是思考。
他在大年二十九的下午来我家,明明从没商量过要向父母说明我们的关系。
如果他在他家,我在我家。过完年,我们还是男女朋友,或者说,同租一个房子的室友。
我更喜欢后者。
我躺在炕上,看着被烟熏黄的墙,一言不发。
妈妈来拽我,想让我重新回到餐桌上多吃点,假装这里一团和气。
她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想听。她不明白,我们之间隔着一层隔音效果特别好的透明玻璃,耳朵被封起来了,唇语对沟通来说是起竿后鱼钩上蠕动的半截蚯蚓。
我怕,我不想看。
“你也没事,去看看嘛。总不能让人家在咱们这边过了年,你什么也不表示。”她坐在炕沿儿上,倚着身子拍我的背。
还像小时候……
我不想看。
“我考虑考虑。”我起身郑重地对妈妈说。
这只是缓兵之计,我又重新躺下,黄色的墙是烟民的等级测试卡。
妈妈进厨房塞给他一个红包。
“小娅都没有呢,你拿着。”他们窃窃私语。
爸爸插话了:“红包拿着,今天回去吧,小娅不去,过两天再说。”
“为什么啊?”急切的声音打破了窃窃私语,他总是这样,表现地很爱我。
“我不明白,叔叔。”
“我真的很喜欢小娅。”
“没有为什么,刚过完年,让她陪我们老两口子两天。”
我本以为我赶不走他,爸爸妈妈会拦着。没想到爸爸直接挑明让他走。
他走了,屋子里安静下来,变成我熟悉的样子。我沉睡过去。
“你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男朋友发微信问我。
我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天阴沉着笑,没有太阳等于没有眼睛,天更阴沉了。
我回“没有。”
“为什么不让你跟我回家?”
“没有。”
“你让他说的?”
“没有。”
心开始生锈,紧接着就宕机。
“你怀孕了吗?”爸爸问。
“没有。”
“那就好。”
那不是我的家,这也不是。她又和爸爸吵起来了,她单方面的吵。
大过年的,男人喜气洋洋的扒拉淋着菜汤的白米饭,不理会发疯的女人。
他太懂了,一眼就看透了我男朋友:“谁知道那小子在谋划什么阴谋。”
“人性你懂不懂啊!笨不笨啊!人家给你一点儿好处,你就把心肝脾肺肾都掏出去!恶不恶心?”
“头发长,见识短。”
妈妈嗫嚅着没说出一句能听得见的话。
爸爸算计着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他摔门而去,妈妈来不及劝阻。她呆在原地始终没发出声音来。
他们厌烦了,她们就像害怕食物串味儿一样封上了口。
表达者和倾听者任何一方的残缺,都有可以造成失语。
明天,明天回到我那个出租屋。
不开心是不愿说话的,我想过几天不和人沟通的日子。
其实我没有受什么苦。但是……人怎么可以这样不开心。
想起姑姑住院的时候我去陪床,因为请假领导扣了我一星期的工资,没有了全勤,年终奖也没了。我拿着挣来的微薄的钱,活下去。
我怎么不会拒绝呢!我恨起来,恨这种生活。
我好像被困在一个没有规则的密室里,我不知道怎么拿到钥匙,空气稀薄但不致死……
我一边等着被救,一边想也许别人都是这样活的。
二十岁以前我还幻想被救,现在我只是麻木地等着,我知道不会有人给这种乏味的生活增添一点点色彩,我的男朋友不能,我自己也不能。
我早已失去让自己大声喊叫的能力。生活无望,我无话可说。
乐观的人会说,要学会爱自己啊。
网络上全都是。
很难的。
我意识到自己并不爱自己的时候,我就更不快乐了。没有具体的操作指南,只有口号和反面说教。我不知道该不该恨这种“爱自己论”。
我一向是一个悲观的人,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对了,还有内向,这两个词像判罪书一样,在我的判决书里写下无期和死刑的裁定。
如果我装外向,我的话变多,那么就加剧了我在夜晚复盘的工作量,我更痛苦了。
于是我只好继续内向着,默默不语,干好自己的工作,拿到属于自己的钱。
不敢拒绝,害怕解释。
我的语言系统失控了。
我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他回来了。
烟味儿隔着门缝飘进来。
我想起了家里那面泛黄的墙。
这种联想很可怕,我是爱干净的,我不想我以后生活的空间里出现这种烟熏渐变黄色墙。曾经我强硬地要求他戒烟,毫无效果。
二十岁的时候,每天下班回来,我们都会对对方笑脸相迎。
“你回来啦!”
这个笑脸是彼此劳累一天最美好的事!那时候还不习惯在工厂里隔着口罩说话,但是看见这个笑脸,什么不舒服都忘了。
“你在家啊!”
他打开门。
“怎么不开灯啊。”他一掌打开了灯。
我没有回应。
灯晃得眼睛睁不开。他以为我睡着了。
“可以别抽了吗?”干涩的嘴发出微弱的声音。
“吓我一跳!”他叫起来:“你说什么?”
“水。”太渴了,不想说长难句。
他听懂了,把桌子上的半瓶冰糖雪梨扔到我枕边。
我又不渴了,只是不想说话。
他抽着烟,坐在床边打游戏。
除夕已经过去,我窝在被子里臆想。
春天充满希望。我贪图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