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郁施宁没法真的笑出来。
薄叶偏过脑袋瞟向他,狭长的眸子依旧平静无波。
这让本就尴尬万分的郁施宁更加难以忍受,干脆三步并做两步窜到了几米外的社长身后,好像多么关心照片拍得如何一样。
薄叶站在原地,视线默默跟随着郁施宁,看青年被发丝挡住大半的白皙脸颊上又染上了淡淡的红,浑身写满“欲盖弥彰”。
“……”
他轻轻握了握刚和郁施宁触碰过的右手,陷入沉思,直到两个女生凑到面前请求再帮忙拍几张照片,那不知飘到哪里的灵魂才被拉回现实世界。
另一边,社长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检查自己的摄影大作。
他没管凑上来的郁施宁,自顾自低着脑袋碎碎念叨,手指按得飞快,“这张不行,这张也不行……”
“这张……”
郁施宁敏锐地发现其中一张照片里,本该直视镜头的薄叶微微偏过了脑袋,正望着自己。
眼皮半阖,因为正在运动而变得有些模糊,乍一看怪深情,仿佛两人压根没分手似的。
他心脏顿时重重一跳,鬼使神差张开嘴,想让社长把这张留下来。然而话还没说出口,照片就已经被手快删掉了。
“这张不行,我眼睛闭着。”
郁施宁两片唇瓣顿时抿紧。
算了,一张照片而已。
最后社长只留下了所有人都面对镜头的那张。
郁施宁对此并无意见。
薄叶也没有。
社长拿着相机询问拍得如何时,他夸了句“很好”。
上午的时光就这样点点消磨过去,可惜的是太阳并没有如约挂到天空的正中央。
厚重阴沉的云层严严实实将它盖住,没有给地上的人们留下一点形状。
下雨了。
阴冷的雨水落在坑洼的石阶和扶手上,变得湿润滑腻,阶梯上下两端都隐于灰蒙蒙的雾里,放眼望去根本找不到尽头。
七人穿着雨衣排成竖条,在陡峭狭窄的石阶路上缓慢前进。
薄叶体力好,走在最前,郁施宁被迫紧随其后,接着则是要和亲爱的弟弟走在一起的社长、弟弟周青岩和瞿颖,两个沉迷拍照的女生跟在最后。
四周都挤满了游客,五颜六色的雨伞互相打架,底下的人群几乎只能脚跟贴脚尖点点挪动。
夹杂着雨水的山风寒冷刺骨,郁施宁脖子全部缩入衣领,右手紧紧扶着石质栏杆,蹭了满手脏水也不嫌弃。
他每步都迈得尤其小心,生怕一个没站稳导致整张脸怼到薄叶背上去。
“小心点啊前面的几位!”
社长在后方大声喊,“这要是摔了,咱们可就跟那什么糯米牌一样‘砰砰砰’叠着滚下去,七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陈寒松你少乌鸦嘴。”
弟弟立马对哥哥开喷,“别诅咒了,说点好的行吗?”
“我这是在用提醒他们要谨慎谨慎再谨慎,你少曲解我的意思。”社长回首表示不满,接着毫不意外获得了一个踉跄。
“嘁。”
幸运的是,社长的乌鸦嘴没在旅游社内灵验。
倒霉的是,这法力竟实现在了别人身上。
走在薄叶前面举伞的陌生游客忽然脚下一滑,失去重心往后栽来。
“唉!小心!”
“有人摔倒了!!”
喧哗声嘈杂,那游客吓得半死,本能地胡乱挥舞双手。被攥住的雨伞经过一通剧烈磨蹭,防水布脱落,暴露出狰狞尖锐的金属伞骨。
薄叶眼疾手快伸出左手拽住了游客的胳膊。
“呲啦——”
伴随着向上抬起动作,藏在长袖的大半个手掌瞬间暴露于天光之下,跟着慌忙躬身扶人的郁施宁下意识抬眼。
然后怔住。
他死死瞪着薄叶手背那道狰狞的旧疤,脑中响起一阵嗡鸣。
尘封的记忆浮现,与现实重叠。
旧疤变新伤,伞骨成了锋锐的尖刀,落到脸上的雨水是鲜红的,携带着特有的气味。
“等等!!”
他猛地攥紧了薄叶的小臂。
薄叶一愣,本能地想要缩回左手,却被半路拦截,捧入了湿润的掌心中。
“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郁施宁有些神经质地翻来覆去地检查起那只带着疤的爪子。
如同触碰到了什么特殊的开关,他单薄的胸口剧烈起伏,嗓音竟带上了些许颤抖。
“没事。”
薄叶低声道。
事实上,伞骨距离手掌至少有半米远,怎么也碰不到那里去。
见郁施宁依旧失魂落魄地抱着,他不禁皱了皱眉头,强行抽出自己的左手缩进稍长的袖子,回到了只露出五根指头的状态。
掌心一空,郁施宁睫毛微颤,好像被抽走的是自己的灵魂,迅速平静了。
他缓缓抬头,看见薄叶眉毛下压,似乎对刚才的行为相当不满。
“我没事。”
男人又语气生硬的重复了遍。
“……噢。”
郁施宁轻声回应,悻悻放下双手,头顶似乎有双看不见的耳朵萎靡低垂。
“对不起对不起。”
滑倒的游客已经恢复过来,连连感谢道:“谢谢啊,给你们添麻烦了。”
“拼夕夕八块钱买的伞是有点不经用哈,当时不该贪便宜的。”他瞟了眼手里那根支离破碎的金属棍,语气有些尴尬。
说着,他又挠挠脸,对郁施宁道:“兄弟,你要是担心有什么问题的话,我可以现在下山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医药费我来付。”
显然是听见了某人先前极度失态的声音,以为真给薄叶撞出什么问题了。
“……”
郁施宁感到旁边其他游客们的视线都在若有若无地往他们身上飘。
不用猜也知道,身后五人也肯定个个都伸长了脖子。
社长看热闹不嫌事大,“走吗,咱郁郁快被你吓死了,要不做个体检安安心?”
“我们都不介意的,反正一起爬山的机会多的是。”
“用不着。”
薄叶又恢复了那副淡淡的模样,“你倒不如先关心关心自己。”
“唉,真让我寒心。”
社长单手捂住胸口,阴阳怪气道:“你小子最好一辈子别进医院,否则……呵呵,让你好看。”
“不会有机会的。”薄叶漠然回应。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夹在中间的郁施宁低着脑袋,手指不由自主在粗糙的石质扶手上缓缓摩挲。
他清楚,薄叶的确真真切切对“去医院”这事相当抗拒。
而这种抗拒毫无疑问全部来源于自己。
“走吧。”
郁施宁突然开口,打断还要继续回怼的社长。
“刚才是我着急,既然薄哥都说没事了,那咱们就继续爬呗。”他扯扯唇角,露出笑容。
只是这笑容似乎浸满了怨气,吓得社长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撞到自家弟弟。
“好好,不开玩笑了。”他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
薄叶深深看了郁施宁一眼,没说话,转身继续往上走去。
接下来的路程,郁施宁察觉到原本有意无意靠近自己的薄叶一转态度,也开始从各种角度避着自己。
挺好的,我也轻松,他五味杂陈地想。
到了傍晚,细雨骤停,夕阳终于出现,把天空照得橙红。
七人气喘吁吁抵达薄叶提前定好的酒店,从前台那里拿到了房卡。
一间单人房,三间双人房。
两个女生和情侣肯定是要双人房的,所以剩下三人谁得到单人间,便变得至关重要。
郁施宁巴巴看着那张房卡,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姓陈的拿到手。
谁知两张房卡被薄叶一起塞给了社长。
社长悠哉游哉背过手去,两张房卡严严实实被藏入身后。
“……”
郁施宁遗憾收回视线。
“按照计划,我们明天早上四点钟就要出发去山顶看日出。”社长说。
“所以如果要保证足够的精神,咱们这时候就得上床睡觉。”
其余人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但是本人现在一点困意都没有。”说着,社长话音一转。
“所以各位,要不要来打牌?”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大片赞同。
“这时候也太早了,我不到十二点都没法闭眼。”
“其实我也……”
“干脆咱们直接熬个通宵算了。”
“反正明天坐缆车下山,回去路上能一直睡,不差现在这点觉。”
于是几个人乌泱泱往楼上去,郁施宁随波逐流,发现被选出来的棋牌室正是那间单人房。
“……”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我休息去了。”
薄叶光速改变意见,率先从社长爪子里抠出双人间房卡跑路。
郁施宁见状,只能咬咬牙选择留下,陪余下六人打斗地主。
不玩钱,输了就换人,但作为惩罚,败家必须要在真心话和大冒险里挑一个。
这把他是地主,农民是周青岩和名叫许清夏的女生。
郁施宁牌技不错,可惜运气太差,辛苦运营一整局也没能战胜命运。
“选什么?”周青岩问。
“真心话。”
大家都是成年人,说话做事自然会有分寸,惩罚卡里有些容易触碰底线的都被提前挑出来扔了,郁施宁并不担心遇到难堪的问题。
许清夏从卡堆里抽了一张,念道:“你最害怕跟谁闹矛盾?”
说完,她迅速补充条件,“再添个范围吧,我们旅游社里,否则你说个我们不认识的人没意思。”
“认识的也没意思啊。”
郁施宁慵懒地靠上椅背,流畅回答,“薄叶。”
“也对,他看起来挺高冷的,不好惹。”
许清夏闻言十分赞同地点点头,“我请他拍照的时候心里其实可恐惧了,生怕被骂一句‘滚’。”
“那你还去?”郁施宁失笑。
“拍出漂亮的照片更重要嘛。”
“其实熟了就知道他人其实脾气挺好。”
周青岩一边洗牌,一边给兄弟说好话,“以前上大学我整天给老薄添麻烦,他也不生气。"
"当时甚至偷偷给他起过外号,叫人机哥,他知道了压根没反应。”
“你还说。”
旁边观战的瞿颖轻轻往他小腿踢了一脚,“这是什么很值得炫耀的事吗?”
郁施宁听着两人谈话,唇角勾起的弧度更深,笑意却始终不达眼底。
他当然清楚薄叶的性格。
所以因此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