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郁施宁来说,“和薄叶发生矛盾”是一件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
郁施宁的父亲是个混账。
曾经强迫与母亲发生关系结婚,让她年仅十八就生了孩子,后来又在他十五岁时强迫了其他女孩,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
报警,判决,入狱,道歉,赔钱。
那个畜生不如的男人因为下半身的欲望,轻而易举毁掉了三个人的人生。
案件性质严重,因此登上了社会新闻,有人从重重马赛克里找出了父亲的身份,自然也顺藤摸瓜知道了他的儿子。
消息很快传入学校,所有学生纷纷对昔日的好同学避之不及,仿佛他身上有什么恐怖的病毒,只要看一眼就会被污染。
辱骂,污蔑,捉弄,针对。
霸凌随之而来,郁施宁却并无可逃之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他不能再把压力带给她。
好在重点中学的学生都自诩“优等”,铁拳都落在不易被发现的地方,让郁施宁可以看似完整地回到家里面对母亲。
但如此持续几百个日夜,他最终还是走到忍耐的极点。
薄叶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那年正直六月中旬,高一下学期已经临近期末。郁施宁趁着晚自习,偷偷独自溜上了天台。
学校通往天台的大门时开时关,经常有学生上去抽烟、打游戏或者谈恋爱。
幸运的是,这次他没有发现活物。
非必要情况下,郁施宁其实并不愿意来这没有灯的破地方向毕竟容易撞见某些逃课的学生。
那些家伙和霸凌的人重合度相当高,靠近了会挨打。
可惜没办法,底下的楼层高度还是有些不够,要是意识没能当场去往彼岸就惨了。
郁施宁长长叹出一口气,把笨重的书包轻轻放在水泥地上,往天台边缘走去。
脚步缓慢,带了些迟疑和本能的恐惧。
这是他的第一次行动。
天台四周被至少两米高的高墙包围,右手边有一层层相对较矮的墙壁以及各种通风设施。
矮墙于高墙的相交处有个凸起的黑影,夜晚看不清模样,但一动不动,想来多半是堆积的杂物。
郁施宁顺着通风设施爬上矮墙,打算沿着墙头抵达边缘的高墙。
然而直到靠近,他才发现:那挡路的黑影竟然是一个活着的人。
“……”
侧靠在高墙上少年听见身后的动静,缓缓回过头。
尚未完全长开的五官在暗色中依旧模糊,唯有那双狭长的眼睛清晰无比,仿佛藏着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潭,阴冷而沉寂。
郁施宁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目光,吓得重心一歪,差点从矮墙上栽下去。
好在薄叶及时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避免了出师未捷身先死。
明明已经到了穿短袖的季节,那只环着腕部的手却凉得如同一块冰,冻得郁施宁忍不住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这人是刚从冷库里跑出来的吗?!
他强忍住把胳膊抽出去的冲动,扭了几下身子,在墙头坐稳了。
“谢谢。”郁施宁细如蚊蝇道。
手掌应声放开,随即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他到这里来。
“……”
郁施宁睫毛微颤,迟疑片刻后,鬼使神差地顺从着薄叶的意思坐到了他身边。
这家伙看着眼生,和那群人不像一伙的……算了,反正路被堵着,再等等也可以。
两人就这样肩膀挨着肩膀,顶着重大违纪的风险在天台上沉默地吹风。
风很干燥,但还算凉爽,携带着楼下隐隐约约的教学声,月亮挂在深蓝的天空上,周围环绕着零星几颗小白点。
郁施宁仰着脑袋,旁若无人地发起呆。
换做别的学生在身边,他是绝不可能放松成这副模样的。
但偏偏这人身上仿佛有魔力一般,明明长着一张能震惊四座的脸,不动的时候存在感却出奇得低。
如果不是听见旁边还残存着浅淡的呼吸,郁施宁或许会以为那人已经在无声中死去。
“会吗?”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和一根细细的香烟,拉回了他宁飘散的灵魂。
郁施宁愣了一下,摇摇头。
薄叶被拒绝后也没什么别的反应,自然地把烟收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他又递了一块水果糖。
郁施宁这下真受宠若惊了。
自读高中以来,他哪见过这场面,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犹豫了好半天,终于在“不能拂了别人的好意”中小心翼翼地把糖捧进了手里。
期间薄叶一直安静地等待着他做出选择,既没有把手收回去,也没有催促。
……尽管这个动作本身或许也是催促的一种。
郁施宁不想深究,在对方的注视下拆开包装把糖果含进嘴里。
柠檬味的,有点酸。
见目的达成,薄叶转回脑袋,拿起那根没送出去的烟用打火机点燃,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他拿烟的姿势很生疏,时不时就会因为受不了烟味咳嗽几声,和那些聚集在厕所的老烟枪相比,完全是个新兵蛋子,多半是第一次。
先前问我会不会,原来是在求教。
郁施宁眼神偷偷往薄叶的方向瞟,看他认真地吸烟,一定要把这恶习学会才罢休似的。
倒是比之前更像个活人。
一根烟被浪费干净后没过多久,下课铃声响起。
整座校园骤然变得活跃,学生们该回宿舍的回宿舍,该回家的回家,密密麻麻涌出教学楼,从高处看,像成群结队的小蚂蚁。
薄叶低头捏着燃尽的烟头沉吟,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想了想,他抽出一张卫生纸,把依旧变冷的烟头包进去放入口袋,接着矫健地跳下矮墙,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然而没走两步,他又忽然转过身,淡声问仍坐在墙头的郁施宁,“不走吗?”
“晚自习结束了,现在会有很多人,容易惹麻烦。”
至于“麻烦”是容易被老师发现记过,还是容易砸到人,薄叶没说明。
一阵夜风拂过,掀起两人的校服衣摆。
郁施宁不动如山,朝薄叶挤出一个略带腼腆的微笑——是真心的。
“你先走吧,我再吹会儿风。”
糖果已经彻底化开,可味道还尚未完全消失,说话时鼻腔都还充盈着清甜的气息。
让他忍不住想要带着它走到记忆尽头。
“嗯。”
薄叶短促地应了一声,脚步没动。
他抬起双手,作出了一个近似于“拥抱”的动作。
“……”
郁施宁凝视着底下面无表情的少年,缓缓收敛了笑容。
楼下的喧闹声愈发嘈杂,吵得他神经突突地跳,吵得他喉咙发干,喘不过气。
这家伙该不会真以为我是下不来才继续呆在墙头吧?
如果要阻止,手明明就放在腿边,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拉下去?
他不动,薄叶也不动,仿佛打算和他永远这样对峙下去,直到时间走过,校园再次逐渐归于平静,舌尖的最后一丝甜味散去。
郁施宁终于认输了。
他纵身往下跳去,一头撞进了薄叶怀里。
“嘭!!”
不知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量还是低估了郁施宁的体重,薄叶没能接住落下的人。
两人胸膛紧紧相贴,叠在一起毫无形象地倒在了粗糙的水泥地板上。
哪怕只是从近两米的位置落下,甚至有人在底下当垫子,郁施宁也依旧觉得浑身震得有些疼。
他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发现自己竟然莫名其妙掉了两颗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在薄叶的校服上,洇出一片深色的渍痕。
“抱歉。”
郁施宁想趁着夜色抹掉脸上丢人的痕迹,谁知眼睛偏偏像开关失灵了的水龙头,泪水流得愈发汹涌。
真奇怪,我明明不想哭的。
而且还是对着一个不知道名字的陌生人。
幸好是陌生人。
薄叶对他的哭泣没有反应,静静地躺在地面,像具会呼吸的尸体。
如果有不知情的人突然上来,恐怕多半会以为撞见了什么凶案现场。
“你没事吧,对、对不起,我太重了……”
见哭了半天依旧遏制无果,郁施宁干脆不管那坏掉的器官了,断断续续抽泣道。
“……”
薄叶这下终于有了动作。
他默默往跨坐在腰腹上的大腿上瞟了一眼,满脸泪痕的少年顺着目光的方向低下头,才发现自己还骑在人家身上,立刻手脚并用地滚了下去。
真糟糕。
郁施宁胡乱地抹了两把脸,有些无措地站在一边看着薄叶自个儿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
这人机似的家伙拍拍身上的灰,什么也没说。
没有安慰,没有训斥,只是平静地又抽出了一张干净的卫生纸递给他。
“……谢谢。”
此刻什么形象都无所谓了,郁施宁接过卫生纸糊在脸上,用力擤了两下鼻涕。虬结在胸口的混沌也似乎被一并冲出了身体,仿佛整个人也因此变轻了不少。
他开始愈发庆幸今天遇见的是这个奇怪的男生。
少年像一潭看不见底的死水,仿佛无论投入什么情绪,都会被无声无息沉入深底,不用担心引出任何波澜,溅回身上。
“走吧,下楼。”
薄叶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
郁施宁应了一声,吸吸鼻子想:算了,就当今晚是来吹风的。
由此,他往后的生命里多了某种隐秘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