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宁宁吧。”
咖啡厅靠窗的位置上,女人微笑地看着桌对面如坐针毡的郁施宁。
她一头秀发浓密,在阳光下变成漂亮的金栗色,脸上画着浓妆,口红相当鲜艳,裁剪得体的黑衣长裙外搭小香风长袖,像哪位走红毯的明星。
郁施宁对她的样貌感到有些眼熟,回忆了许久,才想起来:母亲的时装杂志出现过她的脸。
那段比较煎熬的日子里,为了能让母亲走出痛苦,他尝试过很多方法,为她购买各种各样的杂志转移注意力便是其中之一。
杂志的内容郁施宁会全部提前翻一遍再进行挑选,以免她可能会看见刺激性内容。
后来他缓缓发现,母亲尤其偏爱时装类的杂志,而面前的女人,正是那些杂志上的常客——国内当前最盛名的服装设计师,薄文婷。
“我听小叶提起过你,果然很可爱。”
薄文婷伸出一根纤细修长的手指,把桌上飘着香气的咖啡往少年那边推了推。
听见这话,郁施宁不仅没有放松,反而变得更紧张了些。
什么意思?鸿门宴?
难不成就像电视剧里婆婆约见女主一样,是专程过来要求我俩分手的?
“放心,不是鸿门宴。”
女人仿佛有读心术般,精准戳穿了他的想法,“我的思想可开放了,对同性恋没有意见的喔。”
郁施宁:“……”
薄叶那家伙该不会已经瞒着自己在家里出柜了吧?!
“好啦,不开玩笑。”
见对方脸色逐渐变得青白,她不禁笑意更深,红唇抿了一口咖啡,道:“初次见面,先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薄叶的姑姑,你叫我文婷阿姨就行。”
说完,薄文婷适当地停顿了一下。
沉默半晌,郁施宁才接收到她的意思,“……文婷阿姨好。”
原来不是妈妈。
“嗯嗯,你好呀。”
薄文婷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进入了正题,“我这次来呢,其实主要是想见见我侄子的男朋友。”
“其次嘛,是想对你表达感谢。”说着,她低头轻轻搅了搅杯子里的茶勺。
“?”郁施宁满头雾水。
这有什么好值得感谢的,感谢我把他拉入不仅早恋,还是同性恋的歧途吗?
“嗯,没错。”
薄文婷语气变得认真,“多亏了你关照他,否则小叶能不能继续待在学校都成问题。”
郁施宁:“?”
说反了吧?
“不不不,文婷阿姨!”
他立刻急促地挥了挥双手,“其实平时都是薄叶在照顾我的,我什么都没做!”
但女人显然没信,笑吟吟的,只当那是小孩子被夸奖后害羞的客套话。
见状,郁施宁一时失语,只能暂且先认下这顶高帽子。
“接下来的话有些私密,不过,我想小叶他应该不会介意。”
薄文婷又喝了一口咖啡,看向窗外的车水马龙,缓缓道:“你应该知道,那孩子身体有点问题。”
少年闻言,顿时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两年,直到去年才把他送回学校。”女人继续说。
“返校的时候,我们和学校几乎所有的任课老师都打过招呼,不用管他学习成绩如何,只要能好好待在学校,不闹出事就行。”
关于这一点,郁施宁倒是早有察觉。
学校原则上来说是不能带手机的,带了的也得偷偷摸摸防止被老师发现,但唯独薄叶能每天光明正大地拿出来打游戏。
他也因此沾了点光,能借用这人的手机上上网。
“所以您的意思是……?”郁施宁小心翼翼问。
“我作为小叶的监护人,对他这辈子全部的要求其实只有一个:能安稳地生活。”
薄文婷声音渐渐压低,“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这个恋那个恋什么的,在身体健康面前都算不上重要,我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在意。”
“宁宁,我必须提醒你,和一个不稳定的人相处会很辛苦。”
说到这里,她语气随即变得强硬起来,“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你要想清楚。”
郁施宁不明觉厉,但还是梗着脖子说:“他情绪挺稳定,用不着忍。”
说完,他欲盖弥彰地低头喝了口女人请的咖啡。
这位姑姑对自己的侄子似乎有什么奇怪的滤镜,好像把他当做什么一言不合就发脾气的巨婴似的,郁施宁心想。
活到这么大,他还没见过比薄叶更稳定的人。
永远维持着那副淡然的表情,表情变化只有几个像素点的差距,不知道的或许会以为是哪家高科技公司产的机器。
“……也对,小叶应该没在你面前发作过。”
薄文婷听见如此回答,沉默片刻,又道:“你不好奇他得的什么病吗?”
“啊。”
郁施宁低低应了一声,配合地问:“那……文婷阿姨,薄叶得的是什么病?”
其实他不太想知道。
“精神分裂。”她回答。
“病人可能会出现幻觉,分不清现实——换句话讲,哪怕他再喜欢你,也有可能会在某天忽然把你当做其他人,然后进行攻击。”
郁施宁蓦地想起薄叶当时两秒打倒“赵哥”的场景。
自己到时候能打得过他吗?
“亲爱的,到时候你得做好随时受伤的准备。”
薄文婷十指交叉搁在桌面,目光锁在面前还没完全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少年身上,“你年纪太小,不知道真实的情况,我的建议是先……”
“所以,您要我和他分手?”
话音未落,郁施宁已然打断了她的话,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耳朵警觉地竖了起来。
“不。”
薄文婷笑了笑,“想怎么选择是你的自由,我只是把更详细些的情况告诉你罢了。”
“我可舍不得棒打鸳鸯。”
“……”
那个溢满了咖啡香气的下午,郁施宁带着舌尖苦涩的味道,逐渐在女人口中拼凑出了薄叶的过去。
一切悲剧的起因是薄叶的父亲。
丈夫意外去世,妻子悲痛欲绝,孩子懵懂无知。
当年的薄文婷刚参加工作,工资不高,但还是想把这对可怜的母子接过来共同生活。
但薄母却态度强硬地拒绝了,一个人不声不响带着薄叶到了另一座城市。
薄文婷工作正是最忙碌的时候,起初也没太在意,直到几个月后给薄母发消息时,发现对方把自己的联系方式拉黑了,才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她实在不放心,开始四处打听两人的住所,想知道望哥哥的遗孀和孩子究竟过得如何。
最终兜兜转转,在一栋破旧的老楼里找到了薄母的踪迹。
确定地址后,薄文婷趁薄母外出,强行撬锁破门而入,然后惊恐发现——
“小叶被比他胳膊一样粗的铁链拴在房间里。”
说到这里时,她眼神无意识流出几分深重的痛苦,“窗户全部被胶带封死,呼吸都成困难。”
“我找到他的时候,那孩子浑身都是被虐待后的青紫和带着血的伤痕。年纪那么小,瘦成干柴骨头,躺在地上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等从医院救回来之后……”
薄文婷深深呼出一口气,低声道:“他的性格就变了了,整个人呆呆的。”
“但他以前相当活泼爱笑,对比现在很难想象吧?”
郁施宁无言以对,只能低头地搅动茶勺。
“嫂子后来说,是因为害怕小叶和我哥一样离她而去,所以才这样做。”女人扯了扯嘴角。
“我当然不可能继续就这样让她养孩子,所以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然后想办法拿到了抚养权,一个人把薄叶拉扯大。”
“亲爱的,这就是我们家的家庭背景,一滩烂泥。”
郁施宁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家的。
他埋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不知是为谁而难过。
女人的话还在耳边萦绕。
“宁宁,现在离开还来得及,我可以想办法帮你转到顺昌另一所师资力量差不多的重点高中去,其他更好的私立学校、甚至别的城市也行,学费由我来出。”
“可如果听了这些腌臜东西,还想和小叶在一起……我知道这可能会太过为难你,但……”
“求求你,以后可以不要轻易把他丢下吗?”
薄文婷从包里拿出一张癌症诊断书放在桌面,对他轻轻笑了笑,“抱歉。”
“绳子专挑细处断,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