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会还没有开完。
坐在对面的周倾突然被进来的一位研究员低声叫走,会议结束也没有回来。
直到第二天下午陈敬宪被魏江雪派去找周倾签字。
等到办公室的人都出来了,却不见周倾。
许航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于是他追了上去。
“哦,周倾昨天去了宝藏岛。”见陈敬宪不解,许航解释:“是一个脑机接口项目,离这里还挺远的。”
脑机接口。
一个唤醒陈敬宪记忆的名词。
“这个项目,具体怎么做的?”问出口就后悔了,这应该也是个保密项目,他又何必多嘴!
“扫描大脑信号上传到电脑,使人上载成为数据,最后应该是要解剖的。”许航有些疑惑,“她没有说吗?我以为她都告诉你了。”
这是周倾很喜欢的项目,不过分手了没联系也很正常。
陈敬宪呆住的模样和他身上那些标志格格不入,“……这个项目是保密的吗?”
“不是啊。”许航耸肩,“你想知道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你具体内容。”
见陈敬宪犹豫,他又问:“你知道周倾参加这个项目做什么吗?”
做什么?
光是听到解剖两个字陈敬宪就觉得自己要疯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什么人有那么重要!让你放弃生命、放弃体验、成为一堆数据也甘愿!
“如果可以告诉我的话,谢谢你。
“这没什么。”许航拿过陈敬宪手里的文件,“这份我可以代她签名,她不在的时候这些事情都可以找我。”
他签好字递给陈敬宪,提议没事的话可以一起吃饭,已经累了一天了。
“宝藏岛实验者当年选拔的时候都是透明的,周倾那天很忙,她的申请书是我和林羽瑶帮她交的。”
“我记得很清楚,在原因一栏她写的是:她想要一直活在爷爷奶奶健在的日子,她想和父母团聚,想抱抱妈妈。”
看着眼前的人,许航又补充一句:“她还说,要是能成为数据,见到陈敬宪,也挺好的。
在陈敬宪拦下他打包动作的那天,这个几年来很想知道的谜团终于被解开了。
原本许航还抱有一丝幻想,以为是重名的人。
没等陈敬宪作何反应,“这是原件,当时我们还拍了照留念。毕竟这是一项很新的技术,对被选上我们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
没有写是哪里的干什么的申请表,表格只是很简单地印着名字、原因。
确实是周倾的字体,也确实是那样写的。
他把手机递给坐在对面的陈敬宪,那碗面他一口都没吃。
“可周倾或许生下来就是为做这些事的,整个空武院只有她通过了。”许航低头笑了笑,像是自嘲,“她是真的很渴望能为这项技术做贡献……”
陈敬宪看着手里的屏幕。
下一段,周倾写下的是:脑机接口项目或许近些年无法立刻实现更多的目标,所以配合研究的日子里我会继续空天武器的研究,在所报项目成功之时可以完全效力于人机合一型武器。
熟悉的等待室,周倾仰头调整好位置让脖颈垫着椅背,刚好可以放松一下这些日子一直低着的头。
“来了?我办公室有按摩仪,要不要去试试?”岳凌筠倚在门框边,镜片折射出彩色的微光。
闻声睁开眼,周倾看到她弯弯的眉眼下是同样弯的嘴角,“好啊。”她笑了,“怎么感觉你又瘦了?再忙也要好好吃饭啊!”
岳凌筠无奈笑到,“你先以身作则吧。跟着我这边走……”
按摩仪果然很舒服,让周倾快要睡着。
这是倒数第二次了……
岳凌筠坐在一边盯着周倾起伏的鼻尖,弱不可闻的呼吸声让她有些出神。
等最后一次扫描后,周倾就可以手术了。
“那些协议内容,你都和家里说了吗?”说完,岳凌筠听见一声哼笑。
“我会和家里再谈谈的。虽然我觉得他们不会同意。”
大概初中的时候,周倾在饭桌上随口提了句想要死后捐献器官的想法,结果被爸爸白眼相待,数落了一下午。
原因不过是爸爸舍不得。
她当然能理解。
“有我在这里,你不用那么着急。”岳凌筠轻拍着周倾交叠在腹部的手,“好好放松一下吧。”
“我知道……”周倾回应地捏了捏岳凌筠,起身离开了按摩仪,“下次再享受,现在就带我去吧。”
宝藏岛系统研发成功后,征集的第一批志愿者是一些内部人员,周倾通过了基本的各项体检,早前就对此项目有所了解的她毫不犹豫地报名了。
只是她也没想到宝藏岛的负责人之一会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曾经的岳凌筠是一个实习医生,后来她继续去读书,再后来她也不能向周倾分享自己的工作内容了。
实验室就在岳凌筠办公室的隔壁,在她的指纹解锁下房间瞬间全亮了。
周倾径直走进“璃笼”,这是她自己起的名字。
实验室中间小小的九平米空间四周都是玻璃,空间正中央有一把椅子,椅背顶端连接了一个巨大的蘑菇状扫描仪,从里面延伸出许多光纤触手。
实验室只有周倾一人,她带上眼罩后舒服地躺了进去,软皮的椅子逐渐收缩改变形状,直到适应周倾的身形,达到最舒服的状态。
“想想你成为数据后最想做的事情,最想生活的环境以及想见到的人。”
虽然来了三次,但周倾还是不知道这个小空间的音响到底在哪里。
岳凌筠又补上一句,“要合法。”
周倾被逗笑,向空中比了个“OK”。
“可以启动了。”岳凌筠向同事示意。
闭上眼,一切感官在寂静中被放大。周倾感到那些触手穿过头发贴在了她的头皮上,慢慢移动着、探索着,找到最合适的位置来感应她的想法。
于是一切回忆又在脑海中重复。
四岁在家属院里一掌推倒语出不敬的玩伴。
小学没带红领巾在校门口找了个红色塑料袋围在脖子上。
初中被外界对身材的审判目光裹挟,陷入深不见底的自我怀疑。
夏日紧紧抱在怀里的妈妈的日记。
忘不掉那年冬天陈敬宪的眼泪。
高考完的暑假和陈敬宪的热恋。
在大学接触那些书籍时脑海里模糊多年的路瞬间清晰起来。
大三夏天爷爷的离世。
第一次失败的考研。
奶奶在那个春天离开了她,和陈敬宪也在这个春天分手。
第二年考上研究生。
终于爬进空武院的时候发现原来这里有那么多优秀的人。
她不断追赶,不断向野心靠近……
这些是她每一次都会回想的过去——她已有的人生。
什么都可以想,只要去想。
岳凌筠看到电脑上宝藏岛分析的情绪是悲伤的复杂的。
分析的下方写着原因——过去。
“周倾……想想未来。”岳凌筠提醒,即使她并不想此刻打断她的回忆,但为了实验测试的完整。
于是电脑上的光标停止了,两秒后迅速开始编译新的代码。
二十分钟后,一切结束。
只要测试的人停止想象,这一切就可以停止了。
想象的内容以代码的形式保存在这里的AI程序库——宝藏岛。
内容只有宝藏岛知道,代码会被层层密封,只有本人在成功脑机上载成为数据后才会重新开启,作为在数据中生存的基础。
“今天为什么比上次早到了一个小时?”走向大门的路上岳凌筠轻声问,“最近不忙吗?”
“很忙。”
但昨天一收到消息周倾就立刻去请假了,虽然赤轮的研究很紧张,但宝藏岛的项目同样被上级重视。
“你刚刚想到了什么难过的事?”
“我见到陈敬宪了。”她轻笑。
岳凌筠惊诧,两秒后才继续问:“你们怎么会突然见面?他去找你了?”
“不是,我上次有个任务见到他了,这次他和我是同事。”周倾耸肩,也觉得命运好玩。
回想以前,岳凌筠觉得好笑,“我说周倾,你哪儿来的信心认为陈敬宪这么多年也在原地等你呢?”
“我没信心,也不认为陈敬宪会在原地等我。”周倾盯着大地上的裂缝,里面似乎有一些绿苔藓。
“我只是觉得,我有时间了就去找找他。至于是什么结果,那都是早已注定好的。”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她转过头看向岳凌筠,“我当年为什么分手,你是知道的。”
岳凌筠当然知道!
那时候的周倾是个什么状态?整个人要是没有梦想支撑早就从楼顶跳下去了!
没错,那确实不是一个恋爱的好状态。
即使那时方小晓在她身边劝说,不用分手,爱就是对方会包容你的一切。
周倾也绝不允许自己以这样的状态去面对陈敬宪。
“我要让我的野心得到满足才有考虑其他的时间。”
“我最爱我自己,现在没时间给别人爱。”
“我最见不得陈敬宪流泪!我和他在一起,就必须要让他成为这个世上最快乐的人!”
于是她就把他甩了。
等周倾回来已是第二天晚上,她计划着要早早睡觉,起来再继续工作。
赤轮比当初计划快了半个月,等这个项目做完大概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吧?
已是下雪的深冬,偏僻的研究所冷风刺骨,不过幸好研究所发的制服很暖和。
周倾在围巾里缩了缩,离宿舍越来越近了!
“嗨!周倾!”雀跃的女声,原来是住同一层的同事。
“嗨!”周倾欣然招手。
“好像有一天都没见到你了?你去干嘛了?”
“哦,就在所里,被派去帮忙加班。”当时因为宝藏岛请假离开研究所时,老师嘱咐过她不要对外声张。
“这样啊。”女同事放松下来一副疲惫的模样,捶了捶腰,“真的太累了,每天都坐在那里不停改代码、做实验、不停重复计算……”
周倾安慰地拍拍她,笑说:“再坚持坚持,很快就成功了!”
谈话声渐渐消失,躲在墙角的人还在仰头望着黑洞般的雪夜。
她上楼了,他躲在楼下还是没敢出去见她。
还是等着一切都结束吧。
陈敬宪在心里默念。
大概很久前,久到还在学习导数的计算,久到秋天一出教学楼就可以看到操场边金灿的银杏树。
脑机接口技术被周倾从书上了解。
这项技术在当时的应用是计划康复机器人,通过脑电帽采集脑信号,帮助还有自主意识的病人控制义肢或其他辅助恢复常人能力的机械,来达到与常人同样的行动能力。
而那时周倾和他一起坐操场边,秋风吹过,漫天的梧桐叶簌簌落下。
枯叶里她蹦起来看向他的眼睛,“在我的幻想里,这项技术也可以用于武器研发。你知道吗?我设想,假如是我,我的脑信号既然能控制小的康复机械,那按理来说大的机器也一定可以控制……不过一定很复杂,我现在没有那种能力……”
因理想而熠熠生辉的光芒流转在周倾眼中,她整个人看起来都被附上了强大的羽翼。
为最后一句话思考的反差气馁让他的眼睛无法从她身上离开。
所以,在陈敬宪听到宝藏岛项目到底为何时,他当然想得到那年交申请书的周倾有多快乐。
希望天时地利人和都助你走在热爱的路上。